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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樓臉皮再厚,這個時候也不禁有幾分尷尬,一個人坐在飯桌前對著滿桌的菜發笑,最後還是阿娘看不下去了,生怕鳳樓受了冷落,回去後會遷怒月喚,遂挪著小步子上了飯桌。她年紀已經老得掉了牙,不用管那些男女大防,好歹也算是個娘家人不是?
阿娘本來擔心焦慮了這幾日,待從月喚和鳳樓回門來的那一刻起,見到孫女兒好好的,心裡早就念了幾百聲的佛;及至見了月喚與他說話時的小兒女神態,唯有暗暗嘆息一聲「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也就不再做他想了。既認了命,對這鳳樓多看兩眼,聽他隨著月喚喚了幾聲阿娘後,不知怎地,看他竟也有些順眼了。
飯桌上,阿娘坐主位,鳳樓坐下首,一老一少對著飲下一盞女兒紅。因飯桌冷清清的,阿娘同鳳樓又無話好說,因喚月喚道:「妹妹,你也上桌來陪阿娘說說話,阿娘不高興搭理他。」
鳳樓嗤嗤笑了兩聲,並不著惱,取過湯碗,為阿娘盛上一碗奶白鯽魚螺螄湯,笑問:「她小名怎地叫妹妹?為何不是小辣椒?」
院子裡的月喚聽見阿娘喚她,卻裝作沒聽見,小滿推她:「姐姐過去罷,姐夫等著你呢。」
月喚面上紅了紅,卻嘴硬道:「什麼姐夫,休要亂稱呼。」
小滿笑道:「怎麼不是姐夫?姐姐的夫婿,不喚姐夫,又該喚什麼?我都看到你們說笑了,還要在我們面前裝。」又道,「難怪姐姐這麼快便喜歡上了他,我娘從前喜歡說,找女婿便要找這樣的:高高大大門前站,不中吃也中看。」
月喚似笑非笑地睇她一眼,說了一聲:「我去找我娘說兩句話。」轉身走了。
小滿看見月喚臉色,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不由得滿面通紅,追上去,扯住月喚訕訕問:「姐姐又笑話我了?我不過是隨口說了出來,並不是有意要說這些混話胡話給姐姐聽。姐姐不是不曉得,我娘在的時候總喜歡說這些話,我不知不覺都學了來,原是有口無心。」
小滿她娘還活著的時候,是個能把死人說活的能人。因生了個乖巧可愛、處處拔尖的小滿出來,心裡得意的不得了,時常和人家說:「我家小滿生了這張臉,是老天爺賞飯吃呢!小滿唇下的痣,名叫食祿痣,人家看了,都說是一輩子吃穿不愁的富貴痣呢。」
又說:「咱們小滿是九月里生的老鼠,九月份可不是豐收的日子?滿地都是糧食的時候?生在九月里的老鼠還會愁沒吃喝?咱們小滿命好,一輩子必是吃喝不愁的。」
還說:「我家小滿眉心裡有顆小小的胎記,正應了那句話:眉里藏珠,必有後福。我家小滿是個有福的!」
總之用她娘的話來說,小滿額上的美人尖是好的,小滿唇下的痣、眉里的胎記是好的,小滿手指頭上的三五個簸箕是好的。小滿身上無一處不好,無一處不表明她家這個小滿長大後是個使奴喚婢過一生的富貴命。
月喚小時候聽她們母女說這話還覺得新鮮有趣,長大以後再聽,便覺出些好笑和無味來,每每聽小滿說這些俏皮話的時候,就會不耐煩地走開。加之阿娘也總是悄悄和她說:「到底是早早沒了爹娘的孩子,家中沒人管教,什麼話都說得出口,背地裡叫人笑話都不知道。」所以儘管這些年小滿還是時常住到鍾家來,但終歸比不得年幼時的親近了。
飯桌上,阿娘聽鳳樓稱月喚為小辣椒,不由得笑了,道:「她還沒起名字的時候,她兩個哥哥總『妹妹,妹妹』地叫她,咱們家人便也都跟著喚她為妹妹了。」又道,「她小時候何止是小辣椒?還是個小話嘮。人凶,還能說會道,我們家別說是人,便連貓和狗都怕她。」
鳳樓也樂了,問道:「此話怎講?」
阿娘同他說了幾句話,對他有了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意思,眯了一雙老眼,回想早年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他聽。
月喚是她爹娘年近四十的時候才生養的么女,且又是她娘求神拜佛求來的女孩兒,從小就嬌生慣養,被一家子人寵成了個嗲妹妹。
鍾家人口多,事情也多,一家子人從早忙到晚,很少有清閒下來的時候,但嗲妹妹月喚卻被家裡人寵到天上去,每天不用做事情,只管在家前屋後自在玩耍。她每天搬個小板凳坐在院門口,風景看看,小調哼哼,累了,就小覺眯眯。日子過得不能再愜意。這也養成了她不論做什麼事都是慢騰騰,慢騰騰的性子。早上,她最愛賴床,起不來床時,急性子的阿娘三催四請,給她飯端到床頭去,再給她穿衣洗臉梳頭。什麼事情都替她做好了,只求她坐起來好好吃碗飯喝碗粥便成。
她喝一口粥,一會說太燙,一會兒說吃不下,一會兒嫌棄阿娘梳的頭不好看,所以也不要吃阿娘做的飯。阿娘心急,硬往她嘴裡餵幾口,她就要作嘔,眼睛一閉,兩朵眼淚水落下來,哭哭啼啼說我不要吃粥呀,我想要吃麵條吃小餛飩呀。阿娘嫌她作,她就一邊哭一邊咳嗽吸鼻涕,忙裡偷閒再乾嘔兩下給阿娘看。氣得阿娘抬手就是一頓耳光。好,天下太平。
鳳樓正往嘴裡灌女兒紅,聞言便插嘴道:「咦,阿娘,連我聽著都覺得小月喚好生可愛,你老人家怎麼捨得打她?」
阿娘嘎嘎笑:「啊喲,我帶大的孩子,你當我捨得大力氣打她?」舉起三隻手指頭,比給他看,「喏,是這樣的小耳光,比大耳光要小很多,抬得也低,打在身上不疼,就是嚇唬她。再說了,她最會裝,我小耳光還沒來得及落下,她就癱倒在地,吸鼻涕淌眼淚、甩胳膊蹬腿兒。這還算好的,有時候倔脾氣上來,跟狗皮膏藥似的,粘到你身上來,撕都撕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