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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梨掩嘴笑道:「我也想呢,但不知怎地,我一看見老太太,就把旁的人全忘到腦後去了。所以我身邊的人都說我心裡邊最愛的人是老太太,我想想也是。老太太,我索性搬到你屋子裡,從此咱們祖孫兩個天長地久地過下去罷。」
老太太擰她的腮幫子,取笑道:「我養的八哥都不如你會說話。」笑畢,對她擠了擠眼,「月喚今天回門歸寧,老五一個人養傷,我不放心他,你回去煲些湯水送去給他補一補。」
香梨尚未開口說話,她身後跟著的幾個婦人倒都感慨道:「咱們姨娘愛著老太太,老太太又何嘗不是最疼姨娘的那個人?」
月喚出了老太太的居處,抬眼辨了辨方向,拔腳就往二門的方向走,靜好忙問:「姨娘不用回屋子收拾一下麼?」
今天天熱,月喚站在日頭下,無端端地就有些心浮氣躁,心田絲絲縷縷的火氣壓抑不住,因冷笑著反問靜好:「回去收拾什麼?那裡的一針一線都不是我的,你怕是忘了,我原本是兩手空空地從家裡被人搶來的。」
連衣裳都不願意回去換,帶人出了二門,乘上軟轎一頂、因留下倩惜看門,李大娘便與靜好兩人一左一右跟在轎子兩邊,後頭則是幾個抬著禮物的家丁。這些家丁腰粗膀圓,大約是老太太為了鎮住鍾家人,才吩咐香梨故意挑選出來的。
李大娘等人心中忐忑,坐在轎中的月喚心裡亦是七上八下。她爹性子固執,為人最是刻板,若是見著她,同她說那些信守名節的大道理,最後再勒令她當場自盡可怎麼辦?她要是不願意年紀輕輕地死去,那以後只能斷了來往,此生再也見不著阿娘和花點子了麼?
一行人行走多時,出了嘉興北城門,一路往城北小燈鎮的方向逶迤而去。大約又走了三五里路,轎子忽然頓住,落到了地面上。月喚挑起布帘子,伸頭出去問:「到我家了麼,這樣快?」
小燈鎮還沒到。前面是個三岔路口,路口處有一人一馬。她從前從不出門,並不認得這個地方,但馬上那人她卻認得。初初她有些不敢相信,揉了把眼睛,再看,是風樓沒錯。
鳳樓策馬行來,到得轎窗前,低下頭,對她呲牙一笑。她莫名慌張起來,心頭砰砰亂跳,忙忙把轎窗上布帘子放下,隔窗問他:「老太太不是叫你回去歇息養傷的麼?你怎麼來了?」
他笑:「想來就來了唄。」
她問:「咱們先出的門,怎麼你倒跑到前面去啦?」
他說:「我不會抄近路啊。跑得急了些,身上的傷口險些又裂開了。」
她拿手指一下下地在轎窗上劃著名字,隔著窗子與他一問一答:「急著趕來,是怕我不願意再回溫家了麼?」
他嗤地一笑:「說傻話做什麼,你不回溫家去哪裡?是怕你一個人回去應付不來。」
她皺眉嘲笑他:「誰要你好心,自己都傷成這樣了。」
他亦笑:「我的傷,你不說,誰知道?」
她偷偷掀起布帘子往外瞅,過見他兩手空空,並未帶拐杖出來。眼下已經到了六月里了,天早已熱了,他一身竹青長袍,倒與頭一回登岳家門的女婿一般無二。因衣衫周正,從外頭看,是無論如何不能得知他實則是一身的皮肉傷的。
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心內就生出幾縷極細極小的竊喜出來。到得家中,她躲在一旁,家人都叫他一人抵擋一人應付便是。反正是他造的孽,反正他混似魔王,臉皮厚如城牆。
到得小燈鎮的地界,在鎮子的大路口遇見一群採桑的小娘子。小娘子們手裡各提挎著竹籃蔑筐,裡頭裝著新采的桑葉,這群人原本正打打鬧鬧說笑話,見這一行人肩挑手抬著許多箱籠包裹由南而來,又看見鮮衣怒馬的鳳樓,便都噤了聲,立在道旁傻頭傻腦地呆呆看著。
轎中的月喚聽到外頭的說話聲音裡頭似乎有從前一起玩耍的夥伴,便覺有些近鄉情怯起來,即便身在轎中,無人能夠看見自己,但還是面熱心虛,悄悄把身子向角落裡縮了一縮。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外頭的鳳樓策馬往道旁急行幾步,少頃,又策馬迴轉,屈指敲了敲轎窗,她在轎中跟做賊似的低聲問:「不是還沒到我家麼?不會這麼快便到了罷?到了麼?可是到我家了?到了麼?」
鳳樓不言聲,手從轎窗外伸進來,遞給她用桑葉包著的一包物事,打開一看,卻是一捧紫紅桑葚,桑葚個大肉多,熟得正好。她兩眼放光,又驚又喜,今年自入夏以來,還未來得及吃過一回呢。
伸手接了桑葚,心裡邊的憂愁也即刻忘了個七七八八,捧起來吹了幾口,再拈起一粒塞進嘴裡。甘甜十分,十分甘甜。把嘴唇舌頭都吃得烏黑髮紫,這才想起來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啊?」
他不由得一樂,反問她:「天底下有你不愛吃的東西麼?」
她想了一想,好像的確沒有幾樣。便又問:「你哪裡摘來的?」
鳳樓答:「跟人家討來的。」
她心下笑那人傻,要是有人想從她手中討走這般美味的東西去,那得從她的身軀上踏過去才行。隨口問他道:「跟誰討的?怎麼討來的?」她這樣問,其實有點想叫他再去討要一些的意思。
聽得他答說:「跟人家一個漂亮的小娘子討的。我沒開口說話,就對她笑了一笑,便得了這一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