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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樓之所以比下樓難,是因為他需要用力氣先把右腿給甩上台階,真的就是劃著名圈兒甩,確定踩實以後,站直腿,伸直腰,再把左腿也提上來,確定站穩後,再重複之前的動作。
這是一個循環且吃力的機械動作,假肢的關節雖然能活動,但和真實的人腿相比總是僵硬太多,黎衍還擔心關節過度屈曲,這實在不是兒戲,從樓梯上摔下去後果無法預料,他和周俏只能小心又小心。
樓道里很黑,周俏打開手機電筒,在黎衍的指導下幫他照明,每一步都要看仔細,因為如果不用眼睛看,黎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腳板踩在哪兒、踩成什麼樣。
與下樓時不同,黎衍沒讓周俏在身邊摟著他,而是讓她倒著走,同時半拉半扶著他的右臂,他的左手緊抓欄杆,就這麼蝸牛爬一樣一階、一階地往上邁。
上到五樓,勝利在望,時間已經過去四十多分鐘。
周俏身體上並沒有太累,她的疲憊完全體現在精神上,四十分鐘高度緊繃的神經令她有些透支,黎衍更是實打實得疲憊不堪,額頭上、鼻尖上早已沁出一片小汗珠。
在五樓到六樓的樓梯轉角處,黎衍抬頭看到那架輪椅,心情瞬間放鬆許多。他的右腳邁上台階後,沒有意識到只有半個腳掌踩在台階上,周俏也有些鬆懈,電筒光還沒來得及照到腳板,黎衍的左腿已經提了上去。
就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察覺不對,右腳那兒沒有撐住,假肢一折,他整個人就往後倒去。
即使他抓著扶手,也不能止住這後仰的力量,周俏大吃一驚,想要拉住他,可哪裡拉得住?情急之下手機都脫手而出,也不肯鬆開拉住黎衍手臂的手,隨著他一起向下栽去。
幾聲轟響,周俏和黎衍一同摔在五樓半的樓梯轉角處。
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602室和501室住的是租戶,過年回家了,502室的戶主是對老夫妻,老頭開了門,好奇地往外打量,不知道剛才的巨響是哪兒發出的。
黎衍仰面躺在地上,忍受著手臂和後背傳來的痛感,聽到開門聲和腳步聲,他和周俏默契得一動都不敢動。
周俏半趴在他身上,右手摟在黎衍腰側,左手壓在兩個人的身體間,黎衍則左手撐地,右臂被周俏壓在身下,周俏的兩條腿纏著他的假肢,總之,是個十分詭異、曖昧又難受的姿勢。
從黎衍躺著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小塊如墨般的夜空,他眼神空洞,呆呆望著虛空,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跳下去吧。
五樓半的高度,應該夠了。
可惜這樓梯轉角處裝著保籠,粉碎了他的衝動。
他收回視線,壓著下巴看周俏近在咫尺的臉。她很緊張,還皺著眉,不知道是不是摔疼了。黎衍感覺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也不知道兩條假肢扭成了什麼樣,但是他的上半身與周俏貼得很緊,他甚至能看到她右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顆極小的痣,以前從未發現過。
幸好502室的老頭只在四樓半的平台往外張望了一會兒,沒想到往上走,發現沒有異常後,就回屋關上了門。
等到周圍回歸寧靜,周俏終於收回搭在黎衍腰上的手,齜牙咧嘴地
爬了起來。
她從地上找到自己的手機,摁亮一看,手機碎屏了。
周俏:「……」
她小聲問身邊躺屍的男人:「你沒事吧?能起來嗎?」
黎衍裝死。
周俏揉揉自己的左肩,剛才撞到地了,有點疼,她半蹲半跪,扶著黎衍的上身讓他坐起來。
操!假肢摔鬆脫了——只有黎衍自己知道,卻不想告訴周俏。這樣子的他是沒法站起來的,兩種解決辦法:要麼脫了褲子重新穿假肢,要麼脫了假肢,用手撐地爬上去。
不管是哪一種,他都不想在周俏面前做。
為什麼總是會在她面前出糗?
為什麼總是會讓她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一面?
被看到沒穿假肢,被看到殘肢,被看到他拿著夜壺,被看到他走路時奇怪的步態,被看到他讓三級台階難住、都沒辦法一個人去衛生間!現在,又被她看到摔跤,還摔脫了假肢!
——黎衍!!
他對自己說:
——你是不是有病?你呈什麼能?為什麼不讓沈澤西把你背上樓?為什麼不像上次那樣,乾脆自己脫了假肢爬上樓?你是雙大腿高位截肢啊!雙大腿!高位!截肢!自己走六樓?是想要幹嗎?在周俏面前耍帥嗎?!
——你還有什麼帥可以耍的?你特麼還嫌不夠丟人現眼嗎?
——於莉萍一點也沒說錯,脫了褲子你就是很噁心!誰看到都會害怕!沈春燕都害怕,何況是周俏?
——等等!你瘋了嗎?還想讓周俏看到你殘破的身體?你做夢呢!
——人家剛才已經明明白白提醒你了!約好了住一年!是你自己說的!從去年十一月到今年十一月,時間到了她就會走!你特麼還想著明年除夕和她一起吃年夜飯?你是被她的演講洗腦了嗎?她說她嫁給你做夢都會笑醒,你特麼當真了嗎?你怎麼那麼幼稚啊?那都是假的!
——黎衍,認清現實吧!你早就不是原來的你了!你現在是個重度殘疾人,一個沒了兩條腿的殘廢!自己照顧自己、養活自己都費勁,沒房子沒車沒錢沒工作,走個樓梯還能摔成這鳥樣!你自己摔就算了,還讓周俏也摔了!就你這德性,還幻想要和周俏怎麼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