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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衍聽話地仰躺下來,兩人身上蓋著薄被,周俏側臥著面對他,伸手幫他按摩右腿殘肢,黎衍自己則按摩左腿,兩個人
空出來的那隻手,在被窩裡牽在一起。
「俏俏,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房間裡燈光都已熄滅,黎衍轉頭看著周俏模糊的臉,問道。
「什麼?你問。」
黎衍就問了:「你為什麼想要拿錢塘戶口?」
「……」周俏沉默了一陣子。
黎衍:「不想說嗎?不想說沒關係。」
「也不是。」周俏反問,「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黎衍笑起來:「我就是覺得有點奇怪嘛,其他落戶方式就算行不通,也可以通過婚姻落戶。那你為什麼不好好找個本地戶口的男孩子談戀愛,最後真結婚呢?假結婚要花這麼多錢,到底是為什麼?」
周俏有些自嘲地說:「你那個奇葩大舅媽說的話你忘了嗎?就她兒子那個條件,她都不能接受外地打工的做兒媳。我這個情況和那些大學畢業後留下來打拼的不一樣,他們可以積分落戶,人才落戶,就算是婚姻落戶,結婚對象也好找。我不行,我肯定找不到合適的本地戶口男孩子去真結婚。」
黎衍插嘴,語調有些上揚:「我不是嗎?」
「你討不討厭,這不是在說以前的事嘛。」周俏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一點小光亮,「我就是想要把戶口遷出來,過了二十歲後,我就在打聽這事兒了。我不想戶口再和我爸掛在一起,這輩子,我不想再回去了。」
黎衍沒說話,等她繼續說下去。
周俏說:「我原本計劃,早點兒假結婚,三年後拿到戶口就離婚,然後我就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我可以努力工作,多存點錢,把弟弟供出來,然後再考慮自己的事。結不結婚無所謂,能找到喜歡的就結,找不到喜歡的就拉倒,自己一個人過。」
黎衍說:「怎麼可能找不到啊?」
「這事兒賴你。」周俏的聲音聽著居然有些懊惱,「我一到錢塘沒三個月就認識你了,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你這樣的男孩子。後來幾年到處打工,也有一些男孩向我表示好感,我就拿他們跟你比,你說說,這怎麼比嘛!」
黎衍:「……」
真是作孽。
他問:「那你為什麼不想把戶口和你爸掛在一起?你爸到底怎麼你了?」
周俏沒回答。
黎衍捏捏她的手指
:「俏俏,你一直沒和我說過你家裡的事。」
「沒什麼好說的。」周俏慢悠悠地說,「我爸是個酒鬼,好吃懶做,偶爾還賭博。我們家那邊特別特別窮,我媽……是他花錢買來的,我對我媽只有一點點印象了,她逃跑的時候我才六歲,小樹才一歲。我爸一直盯著她的,逃跑就打,往死里打,有時候還當著她的面打我。我媽後來逃跑成功,也是因為她生了小樹,是男孩,我爸對她看得就不那麼嚴了。我爸可能認為,我媽都生了兩個孩子了,估計就認命了,不會跑,但她最後還是跑了。」
黎衍之前有猜過周俏家裡的情況,現在看來事實比他想像的還要惡劣,他問:「那你呢?你媽跑了以後,你爸還打你嗎?」
「打啊,怎麼不打?」周俏笑笑,「他腦子有病的,也不是重男輕女,他連小樹也打,只要心情不好,連我爺爺奶奶都打。」
周俏在黑暗中嘆口氣,按摩著黎衍殘肢的手卻一直沒有停:「我做夢都想逃出來,本來是想考大學的,我和我爸說讓我考大學,我賺錢了給他養老,他居然說養老是小樹的事,不用我操心。至於要讀大學,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黎衍不知道該說什麼,周俏的成長環境是他的知識盲區,他從小生長在相對富饒的沿海地區,又是省會城市,雖然是單親家庭,吃穿上學倒也不愁,只從新聞報導或是紀錄片中看過偏遠山區小孩子艱難的生活、求學畫面。
他的周俏,居然就是其中之一。
周俏說:「和我爸沒法溝通,高一、高二能讀下來,是我那時候的班主任上門去求的,學費是老師幫我墊的,後來還是不行了,我就出來打工了。」
她的語氣很是輕描淡寫,黎衍等了一會兒才確定她已經說完了。
他翻身面向周俏,伸臂攬住她的腰,低聲說:「那就再也不回去了,以後,咱倆一起過日子。我現在這副身子,也沒臉說出『以後我會保護你』這樣的話,但是周俏你記著,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他緊了緊自己的手臂,周俏把腦袋埋在黎衍懷裡,無聲地閉上了眼睛。
有很多事,周俏沒打算告訴黎衍。
比如,她究竟是怎麼到的錢塘。
五年前的那個夏天,七月,周俏剛滿十七周歲,在老家的派出所里辦好身份證,拿到一張長期有效的戶籍證明。
後來,她就逃跑了。
從一個陌生的小鎮來到錢塘,用了整整五天。
前三天,她一個人在山野間行走,驚恐萬分,渾身髒污不堪,隨身物品只有一個裝著戶籍證明和身份證的小塑膠袋。
餓了,她去路邊的農戶家乞討,也曾偷過東西吃;渴了,就喝點溪水;困了,她就找一棵隱蔽的大樹,倚著樹幹打個盹。
鞋子磨破了,雙腳早已走出血泡,每走一步都扎心得疼。但周俏不敢停下腳步,休息得特別少,就這麼一步一步,硬生生從一個小鎮走到另一個小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