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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的另一面。」
她揉了揉雙眼。
「我們抨擊、嘲笑、唾罵的東西不代表它不能存在啊。你也知道我崇拜潘教授已經很多年了,他曾經在《我在現場》這本書里定義性工作者道『她們也是從事著某項勞動的勞動者,只是這項勞動是以性交換的形式』。所以我看到這個項目開放申請的時候我就特別想去,哪怕必須瞞著爹媽甚至是你們我也要去——我想以一個人類學研究者的視角去客觀的看待世界,No judge,不評判,只是想看她們在背負著普遍社會負面評價下的真實生活。你們心理學喜歡把一個個單獨的人拆開了碾碎了一寸一寸的分析他的來龍去脈,而我們人類學則是以整體來看待某一族群,看他們在現代,在過去是如何生存在世界上的,以及未來會如何繼續生存在這世界上。」
在關於學術熱情方面白疏與京余很像。她也熱烈地追尋著人類學領域發展的腳步。唯一不同的是京余更加理想主義,她相信心理學可以使得世界變好,可能是人類學博古通今,源遠流長,在歷史浩海中以群體為單位的聚散起伏使得人類學者們也看淡了現世,白疏相信這是個中性世界,她喜歡去記錄而不是試圖去改造。
「好吧。」
京余聳聳肩
「怪不得你不告訴我們,你家裡人也放心你去嗎?」
白疏像是聽到了一個帶有諷刺性的天大笑話,翻了個力所能及的最戲劇化的白眼。
「開玩笑!這次調查全是自費,我去給初中生高中生風裡來雨里去當了半年家教才攢夠了錢!我爸媽要知道我花那麼多錢去訪問紅燈區你覺得他們會讓我去嗎?在他們眼裡什麼狗屁的學術理想,要不是覺得博士畢業可能有機會留校當講師,否則他們最好我本科畢業就趕緊找個公司上班,做點他們覺得『小姑娘應該做的工作』,天天朝九晚五然後找個男人嫁掉。」
在別人一遍一遍洗衣服式的準備考研時,本校保研的白疏已經在為研究生學費而嘗試了無數份兼職。家教、圖書館整理員、咖啡師、甚至還有東方明珠導覽講解。
白疏與父母的觀念衝突從京余在本科四年相識時就一直存在,她與京余從本科四年開始就是互相認識的同系,然而這份友誼直到她們又一起同時保研直升本校才算開始,在國內人類學算是一個冷門的學科,這就導致了白疏孤單地以一己之力前進,在學術之外又對金錢以及如何獲取經濟支持的方式非常敏感。
可能是涉及家庭的問題觸及了她神經,白疏喝了一口冷美式繼續說下去。
「我穿成這樣其實是想要先讓她們體會到一種單純友好的信號。我覺得其實作為觀察者也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我們要像變色龍一樣融入環境。這一點有些像你之前告訴的『具身認知』的最基礎概念,當你想要成為什麼人的時候,就先穿成什麼人。我這次去是訪問性工作者,如果花枝招展的去,同性之間難免互不信任。相比於這樣,我希望能給她們一種安全感,一種我是一個願意傾聽她們的存在……」
話說到一半,白疏被自己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她瞥了一眼來電顯示,挑繡眉一挑。
「哎,你到啦?」
當她開始一句話里夾上好幾個感嘆詞時京余就知道來電者是誰了,她有預感今天不用按原計劃和白疏搭機場大巴回市區,而是可以坐在喬總的路虎一路被捎回去。只要她坐在后座保持足夠的沉默,掩飾住自己不善於與代表社會金錢符號打交道的惶恐。其餘的社交,白疏會去長袖善舞的。
京余認為白疏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極端,一方面單純的追逐一條少有人問津的學術之路,另一方面又不在乎變得複雜,去與有限的社會資源談判,換回籌碼。
白疏掛掉電話,她索性一口氣用吸管喝完了一整杯冰美式。站起身脫掉羽絨服,裡面是一件白色雪紡襯衫,宮廷式裝飾領襯的白疏的瓜子小臉更精緻,更女性化。她從包里拿出粉盒補了補妝,又塗上豆沙色的口紅,之前框架眼鏡留在鼻樑上的印記已消,沒有人會把她與那個剛從飛機上走下的老實呆板的形象聯繫在一起,只不過機場外是蕭瑟秋風,京余都替只著雪紡的她感到冷。
原地從人類學研究者完成變身的白疏側著頭對仍舊在沙發上的京余自上而下,美目炯炯地發問。
「那你呢?你可以用心理學的理論增加吸引力,但吸引力之是愛情發生的最初部分。那麼當你穿上那條紅裙的時候,你想過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或者說你準備好變成那種樣子了嗎?」
第6章 他喜歡上海垃圾分類的嚴謹,想要為上海市居民的垃圾們也做一個統計學意義上的分析
叮咚……
郵箱的提示音切進來,菲利普舉起手邊的馬克杯喝了一口,黑咖啡溫溫熱的正好,掛耳咖啡敞開的開口裡蒸騰出經過美拉德反應之後美妙的焦糖氣味。
他最近已經習慣了被各種各樣的消息轟炸,自從那個夜晚過後的第三天,從 What’s app 到手機自帶的短消息,每天他都要收到十幾條簡訊。那些文字都是用中文寫的,「你好,請問你是我們學校的嗎?認識京余嗎?」,「你對我們京余學姐感覺怎麼樣?」。
在所有消息中「京余」這兩個字出現的頻率最高,菲利普聯繫起那個在 Ocean 門口把他攔下來的黃髮男孩,這才明白過來他當時說的並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海洋哺乳類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