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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好多天了,沒事的。」
「還疼嗎?」
「看到你就不疼了。」
梅婧怔了怔,她知道近日他們二人之間的舉止親密到有些逾越,可她不論心理還是生理,都沒有分毫抗拒的感覺。所以她不知道該怎樣去喊停,也不想要喊停。她的目光透過夜生,望著水盆裡衣物上逐漸消失的晶亮泡泡,眼底閃過一絲迷惘,繼而她緩緩伸出手,直接攬住了夜生的一隻手臂。
「你的身上好涼。」
「我不冷。」
「我是說皮膚涼,貼著舒服。」
夜生沒敢動彈,就這樣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她如同攀附著新樹的軀幹般,緊緊地摟住了自己的胳膊。
「你怎麼了?」
「我睡不著,閉上眼又怕做噩夢……」
「郭大爺的頭七也過了。你要是還是怕,我明天幫你把花圈拆下來吧。」
「你別去折騰。這還沒到半個月呢,到時候傷口扯破就麻煩了。」
「小玫瑰?」
感受到夜生的咬字有些沉重,梅婧好奇地側過身去打量著他,只見他緊抿著唇,連帶著下顎也有些繃緊。
「嗯?」
「我現在沒法抱你,但我特別想抱你。我想謝謝你願意關心我,對我好。」
梅婧的唇角勾起一抹笑。
因為怕碰著傷口,她不敢將頭靠在夜生的肩胛上,於是只能垂下腦袋,用額頭輕輕地抵住了他那線條流暢美好的上臂。
「要是想抱就能隨便抱,那還得了!」
「那你抱著我,我不是也沒吱聲?」
「鄭夜生,你不樂意了是嗎?」
「我哪敢……」夜生垂眸,笑容清朗道,「我很榮幸,這是我的福氣。」
可梅婧卻忽略了這個充斥著飽脹情緒的眼神。
她的目光越過陋巷中密密麻麻的擠密房屋,遙望著城市層疊起伏的光華夜景,這座城市的夜晚隨著時代的高速發展變得愈加耀眼迷人,這裡的每一棵樹,每一條路,都快要與記憶深處的首都拼湊重合。可這二者間分明是不一樣的,美不一樣,意義也不一樣,梅婧都知道。
「夜生,」梅婧眼神有些空洞地喃喃道,「你為什麼會來重慶呢?」
「因為我媽媽生活在這座城市。」
「之前從沒聽你提起過……她還好嗎?」
夜生一時未答,只是牽起梅婧的手就往自己的房中走去。
梅婧雖有些緊張,卻也談不上害怕。
到家後的夜生打開燈,單手從樟木衣櫃底層墊著的帕子下取出了一枚信封,隨即倒出了一張非常小的黑白相片,遞到了梅婧手中。
「她很好,就是好到離我太遙遠了。」夜生深呼吸了一口氣,清透的目光中頓時雜糅了幾分低落與迷惘,「她是大學裡的外語系老師,我卻連一個英文單詞都不會說,你說,我和她之間是不是太遙遠了?」
儘管存放仔細,但這張兩寸大小的相片邊緣有些磨損,顯然已保存了許多年頭。
而相片中笑靨如花的年輕女人扎著兩條烏亮的馬尾,五官精緻,眉眼如畫,好看得宛如七八十年代的電影明星。如此對照著打量,的確與夜生有著七八分相像。
梅婧有些難能置信道,「怎麼會這樣呢?」
「她是下放來到山裡來的後五屆知青,當年被分在了我爺爺管的那個生產隊,後面和我爸相愛,就偷偷地生下了我……」夜生語氣不疾不徐,平靜到仿佛在說一個從哪聽來的話段子,「七七年高考恢復後她就想回城,為此喝過墨水、也吃過黃麻素,但都沒能回成,於是她開始懷疑是我爸找人做了手腳,攔住了她回家的唯一心愿。我想他們後面一定鬧得很不愉快,不然最後她也不會直接狀告當年是我爸奸-污了她,於是她才被逼無奈有了我……」
梅婧忽然想起,年前的夜生曾和自己提起過父親早年死在牢中的事——
他說他沒有爸爸,沒有爺爺,早就沒有家了。
「那你恨她嗎?」
「小時候恨過,現在也不怎麼恨了。」夜生神色平淡地接過了梅婧遞迴的相片,小心翼翼地裝好放回了原處,隨即逕自坐在了那張有些窄小的床上,「莊叔說那個年代的人太迷茫了,被時代拖曳著前行,根本沒有自己獨立決定的空間,就連到哪裡生活都是隨著上頭的一句差遣。所以我更傾向於去相信這世上沒有徹頭徹尾的壞人,只是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無法消化的苦衷。」
「可是你還是想她的,不然你也不會到這座城市來。」
「是啊,前些天刀扎進我身體裡的時候,我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就這麼死了還有點遺憾,因為我來這座城市就是想去找我媽的,我想要混出些名堂再堂堂正正地去見她,可我卻還沒本事去實現……」
夜生的這一席話讓她想起了笑容和藹的郭大爺。
梅婧的心內頓時涌過了些許悲哀。
滄海一瞬,世事無常,很多人根本來不及告別,便完全消失在了彼此的生活里。夜生心性純良,良善而不貪婪,對所有人都願意毫不吝嗇地伸出援手,他分明是最應獲得上天福報的人,可命運卻甩給了他那麼多的艱難與不公。
她不願再看到他黯然傷神,也不想聽見到他心懷遺憾。
想到此處,她終於下定決心,隨即抬手輕輕地撫開了夜生微微皺起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