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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中的袋子放下,他接過水杯,護士輕輕退了出去,關好門。
以為他會像那次來探她姨媽痛不自覺地坐在床邊,可是沒有,他坐在了旁邊的沙發椅上,欠身,托著水杯到她口邊。季萱要接,他沒鬆手,「還扎著針呢。」
她沒再爭,低頭喝水。好清涼!嘬著吸管,咕咚咕咚咽,直到把瓶子都吸乾,像個小孩子一樣毫無形象地發出吸空管的聲音。
他笑了:「渴成這樣啊。」
他的聲音很啞,落下去,房間裡只剩下很輕微的儀器聲。暗暗橘色的燈光,沒有那麼犀利,讓兩個人可以面對面,安靜地看著對方。
三周不見,特別漫長,這一天,更長……
她的頭髮躺得亂亂的,小臉蒼白,一點顏色都沒有,不過,那雙總是冰冷的眼睛現在倒是很乖,沒有拒絕,直直地看著他。
一整天都在焦灼中度過,嘈雜的聲音追著人群,直到兩個小時前他才能獨自守著她。以前,總是一起精疲力盡沉入睡夢,在他懷裡她也不肯轉過來,這一次,他可以看著她睡。手痛,不能抱被子,鼻息特別輕,她安靜得像一個冰涼的瓷雕。好幾次,他都不得不湊近,怕她沒在呼吸。現在,她睡飽了,很精神地看著他,他反倒莫名有點不安,不由輕輕咳了一聲,「睡醒了,餓麼?」
她沒有馬上回答,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你……是誰?」
「怎麼?」他笑笑,「記憶真這麼短,這麼快就不……」
嗯??張星野突然卡殼,看著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空空的目光,心猛一驚!她,她這是……不對啊!根本就不能容忍那個詞出來,他立刻否定!
今天他一直跟隨所有的檢查,負責主治的大夫被他反反覆覆地追問、確認,在她神智清醒時確實是完全的清醒,知道自己是誰、知道發生了什麼怎麼來到這裡。現在怎麼會突然這樣??難道睡了兩個小時又出現了反覆??大夫確實說過煤氣中毒會有遲發性腦病,有的甚至過了很久才發病,這一次她進入了深度昏迷,一氧化碳的濃度將近50%,大夫都說是能如此迅速的清醒實在算是奇蹟,難道,真的……
眉頭立刻鎖緊,沙啞的聲音忍不住就提高, 「萱!!是我啊,你不認得我了??」
「你是……我老公?」
「我……」他愣了一下,「不,不是。」
「不是?」她怔怔的,「那……是男朋友?」
第一次聽她的聲音這麼柔軟,身體微微往起掙,看著他,眼神乖乖的、似乎有點渴望。他心裡的焦急忽然就停頓了一下,人竟然有點恍惚……
今天,差一點就失去她。冰冷的浴室地上,他的膝蓋跪出了淤青。機械的動作,瘋狂驅趕著那幾乎要把他吞滅的恐懼!那個時候,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她得在!必須在!她究竟是誰,要跟誰在一起,怎麼對他,怎麼嫌棄他,都已經完全不重要,只要她睜開眼睛,他可以給她一切!也可以……在她面前永遠消失!可現在,看著她的小臉,心裡的貪念竟然又迅速躥起來……
「嗯?……是不是?」她又問。
那個字已經到了口邊,被牙關咬住,他搖了搖頭,「還不是,萱,我……」
「那我們……是朋友?」
小臉終於怯怯的,她已經從他緊鎖的眉頭裡讀到了答案,木木的眼睛裡都似乎有了淚光。
他的心口像被剜了一刀,想立刻把她抱進懷裡,又不敢。應該告訴她:我們不是朋友,我特麼什麼都不是!天天在一起,不知道你是個天才小畫家,只知道你咬起來有多可口;每次去都能聞到老房子裡漏出的煤氣味,卻只關心那天能在你床上待多久。你會想起來我是誰,到那個時候,你來決定我是誰……
「別怕,等著我,我這就去找醫生,啊?」
「……嗯?」
她看起來很疑惑,沒等她再問,他騰地起身往門口去,剛剛平復的心又被架上了火烤,無法排遣的焦躁,一秒鐘就到了臨界!
一把握了門把手正要開門,忽然,身後傳來悠悠的小聲兒:「既然,什麼都不是,那你憑什麼把內褲給我穿反?就因為,你特麼是張星野麼?」
他猛一愣,竟然遲了幾秒才回頭。剛才還可憐兮兮、無依無靠的小臉,現在,挑著尖尖的下巴看著他,目光漫不經心又冷漠,一副欠揍的小樣子!
他媽的!!張星野大步返回去,「你特么小混蛋!你嚇死我了!!」
她笑。其實,根本沒有力氣,卻嗤嗤地聳著瘦弱的肩膀,眼睛那麼亮,又是那種壞,壞到你想咬死她又想親死她,怎麼都他媽的捨不得!這一次,他毫不客氣地坐在床邊,雙臂撐在她兩邊,咬著牙看她。
季萱靠在枕上,看著眼前的男人。這是她見過他最沒形象的一次,頭髮耷拉了髮絲在額前,襯衣袖子袖子卷得一個高一個低,眼睛裡都是紅絲。他累了,醫生說,做心肺是個力氣活,這樣長時間、高強度,急救室有經驗的男護士都要輪換了手來,開玩笑說你「老公」簡直是個大力金剛啊。其實,他們沒認出來,他特麼是張星野。
笑容慢慢聚在她的嘴角邊,輕聲說,「今天,謝謝你。」
她的眼睛真的神奇,剛才空空的,真的像沒了記憶,現在,又恢復了從前,冷靜,狡黠,又偶爾的,很可愛。他已經完全沒力氣分辨她的真假,只能啞著聲道,「這麼不是個東西,說明你真的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