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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的目光他似乎沒覺察到,依然不緊不慢地講,「疼,疼到麻藥失效,他皺著眉,沒哼一聲。臨走的時候,就像之前我說的,很高興。我也沒哭,反而覺得有點抱歉,拖了他這麼久,整整十五年。」
白描式的回憶,他的聲音像隔不斷的水流,靜靜地蔓延,她藏在心底的記憶就這麼被打濕、浸透,淚早已被那十五年的日記勾出來,此刻便毫不遮攔地涌了上來,她不得不輕輕咽了一口抿住,看著窗上自己模糊的臉……
「怎麼樣?是不是特別情深意重?」
片刻的停頓,他又問過來,口氣明顯輕鬆又在故意逗她,季萱蹙了眉,「你是想說,他太愚、太自私,忽略了你,丟下你很孤獨。」
「我是想說他承受力很強,時間都沒幹過他,更何況我。」
「所以,你寧願他再也不思念你心裡最美的媽媽?」
「所以,你寧願看到合葬的墓碑?」
他的反問像一根刺,黑暗中,季萱哆嗦了一下,立刻別過臉去,「不要比較,根本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一樣的傷口,吃去痛片和不吃去痛片,只有暫時麻木的區別,補不回,也治不了,根本改變不了什麼。藥勁過去的時候,又是一次新鮮的疼,還叫不出來,更難受。」
「哦,」她很冷冷地應了一聲,「那他吃的一定是白/粉兒,不光止疼,還能嗨。」
噗嗤,張星野笑了,小丫頭的不屑簡直囂張! 「怎麼這麼說自己老爹?那可是德高望重的季老、季大師。」
「是啊,又高,又重,委屈不得。亡妻不過半年,就大婚續弦了。」
「是麼?」
「那天特熱鬧,整個院兒里、屋裡,哪兒哪兒都是人,熙熙攘攘,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喜慶翻了。」
懶懶的小京片子,諷刺又刻薄,張星野樂,「那天你一定特別不乖吧,嗯?」
「誰說的?乖著呢。打扮得像幅無彩色的畫,裙子是白的,鞋血紅,還帶了個光閃閃的皇冠,特誇張。他把抱出來,我就趴他肩膀上,不撒手,不抬頭。京城初春的天兒,捂得他一身都是汗。大師大婚的照片兒里,都有那條裙子,背後那個蝴蝶結。」
小丫頭悠悠的,壞透了,張星野哈哈笑,眼前活靈活現幾乎就是那個撅著小屁股不肯回頭的小樣子,伸手就掐她,「我就知道!你個小混蛋,就是砸場子來的!」
她沒動,小臉在他手裡怎麼掐都涼涼的,男人的心不由得就跟著揪了一下。當年老父親能抱著她一整天,可見,小丫頭也就是五六歲剛有記憶的樣子。他十二歲尚且痛到瘋了一樣,失去所有判斷,更何況一個斷奶沒幾天的小女孩?輕輕揉了揉,他收回手,「就是那天記恨下的?」
嘴巴抿著,好一會兒她才出了口氣,「何必呢。」
「嗯?」
「何必娶她。又耽誤她的時間生我。」
好頹的小聲兒,張星野笑笑,「一直在嫌棄自己啊?」
她抿了抿唇,沒吭聲。
「真是個小傻子。」心疼地嗔了一句,他臉上的笑也淡了下去,「病急才會亂投醫。受不了的時候,反應才是最快的。」
「受不了?」突然提起的聲音顯然被刺激到,她像冷似的抱緊手臂, 「是受不了!要不怎麼花很大的力氣讓她徹底消失?靈堂、照片、畫,所有跟她有關的東西都沒了,乾乾淨淨,沒有一絲痕跡,沒有一點味道,像她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你知道麼,小時候我有很長的時間一直覺得她只是我臆想出來的,我根本就……沒有媽媽!」
「傷到你,他想到了,可是顧不得,跟我爸一樣。」男人的聲音冷靜得幾乎殘忍, 「跟我爸不一樣的是,不讓她消失,他不能繼續……」
「好了,別說了。」她突然悶聲打斷,「不是每個男人都和你父親一樣,這世界上有他,也有大若,他們根本不會有唯一。這些年,他都懶得給自己編藉口,我更不會。」
「所以,你寧願相信,那個讓你那著名的老爹國內外瀟灑了四十多年後突然甘心困於婚姻的女人,是個平凡到留不下任何痕跡、半年思念都撐不了的人?」
不,這都不是理由!她從未懷疑過他曾經熱烈地喜歡過媽媽,可是激情和愛根本是兩碼事,所以,她從來沒有在顧辰身上尋找過激情,她甚至恨這兩個字,恨透了!現在,突然被轉入這樣的邏輯,完完全全都是關於媽媽,媽媽的魅力,媽媽的人生……她竟然找不到理由也不想反駁,吸了口氣,生生悶在胸口……
「還是你相信,他和現在那位阿姨姦情早有,你媽媽臥病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偷……」
「你閉嘴!」
小眉一擰,她怒了。張星野笑笑,「顯然不是,否則,你不會跟阿姨關係這麼好。」
「你怎麼知道我跟她關係好??」
「因為顧辰啊。那個聰明的笨蛋這麼多年能看出來你恨透了爸爸,卻不知道那不是你媽媽,可見是親啊。」
這麼個結論,幾乎是在冒犯,車廂里突然安靜,張星野瞥一眼身邊,小丫頭鎖著眉頭,緊緊的,「你這小脾氣啊,裝不出來,不可能接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所以,那個女人,她是誰?」
她咬著牙,恨他,張星野!從小到大,無論是誰,先生,大若,顧辰,最親的人都不去碰,也不知道。可是,這個混蛋男人,這半天一直踩在她心底,她的秘密、記憶、羞恥、嫉妒,混亂的一切都被他揭開,疼得她好想哭。生平第一次,躲也躲不了,他已經在殼裡,她還能怎樣?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是小時候……幫媽媽照顧我的保姆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