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你太高估我了,林奈。你覺得是我害你『叛國』的?」雷托認為他還是太天真:「到底是誰選擇為了保住自己而放棄下屬?是誰給了我這個機會拿你的命運做交易?我從來沒有強迫貝爾拉莫維奇放棄你,甚至我沒強迫他找你去執行刺殺任務。」
「他不知道情報是假的,是你設計騙了他!」
「他如果不好大喜功,就不會被騙。他如果做了充足的調查工作,就會發現情報里的馬腳——我的計劃也並不是全無漏洞。他著急攬功,釀下大錯,然後讓自己手底下無辜的士兵來承擔全部責任,將你和羅曼,推到了所有人面前,為他擋下罵名。」
「他不是什麼好人,你也不是。」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但真正害了你的那個不是我。」
林奈啞口無言,他其實心裡明白,在殺了那個克羅埃西亞人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會被貝爾拉莫維奇放棄。至於是親手殺了他,還是借敵人的手殺了他,對於人民軍上將來說沒有區別。雷托只是利用了貝爾拉莫維奇的貪婪和自私,真正讓林奈變成「叛國賊」的是貝爾拉莫維奇。
「至於你是不是我的芭比娃娃的問題,」雷托稍稍放緩語氣:「我承認,因為你逃跑我的確很生氣,有那麼一點情緒失控。但我也想讓你明白,你原來的生活環境不適合你。」
林奈被他硬生生氣笑了:「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決定什麼樣的環境適合我?」
「人民軍腐敗無能,他們只會給你的腦袋裡灌輸憤怒和仇恨。你把他們放在心中第一位,他們的心裡卻全然沒有你。這樣的環境適合你嗎?」
「哪裡沒有腐敗?權力腐蝕了貝爾拉莫維奇的品性,但波赫政府軍就沒有貪官?人民只是暫時被蒙蔽了,因為他們無法獲得真相。」
「人民?」雷托像是聽了一個笑話:「他們不在乎真相的。」
林奈固執地抿著唇。只聽雷托說:「經濟下降、戰事不斷,農田裡顆粒無收,工廠停產,你看看通貨膨脹都到了什麼程度了?①這種時候你把真相放在他們面前你覺得他們願意看?你告訴他們戰爭只是政客規劃的陰謀,那些身上綁著炸彈、嘴裡喊著祖國萬歲的童子兵在政客眼裡都只不過是選票?別說烈士家屬了,你自己願意相信嗎?你打這麼多年仗,究竟為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有答案嗎?真的是為了復興民族大業?」
「我沒有讓你選隊站,」雷托最後說:「我說了,我從來沒有期望過你會投降。這不是一次站隊,林奈。但是你真的明白你自己在做什麼嗎?你知道你真正想要什麼嗎?你忠於上司,忠於人民,忠於國家。那你自己呢?你有沒有對自己忠實過?」
打仗,究竟為了什麼?
塞爾維亞人為什麼恨克羅埃西亞人?廣場上被絞死的穆斯林真的天生帶有罪孽嗎?他為什麼恨所有人?民族之間的仇恨是怎麼生根發芽的?從科索沃之戰開始的?②還是更早?普林西普殺了奧匈大公可以解釋為反抗殖民者統治,但為什麼還要殺了大公妻子?那只是個即將成為母親的女人,她肚子裡那個已經成型的胎兒又犯了什麼錯要和父母一同死去?
女人、孩子、老人、難民,戰友……他的羅曼……他們究竟為了什麼而死去?這個國家是否會記得他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記得他們每一個都曾經是一個家庭的全部。
每一個士兵都思考過這些問題。但林奈儘量不讓自己在這些問題上走得太深入,這不是軍人應該深入的領域,那些關於「為什麼要死?」、「如果......就不會死......」、「早知如此就不要......」的句式可以留給退役後的老年生涯,到時候他會有漫長的時間去思考這些問題。當下,只要他還是軍人,他要想的就是怎麼從戰場上活下來,怎麼讓更多的兄弟從戰場上活下來。
林奈只覺得無比的悲哀,他想起昨晚奇妙的經歷:」昨天,是人民軍送我到你這裡的。他們以為我是波什尼亞克人,以為我是政府軍。我站在那個車廂里,他們用敵意的眼光看我,有的人甚至按住了手裡的槍。但明明我和他們就是同族同胞。」他被迫有了一次當異族人的體驗:「如果他們之中有人衝動起來,我也不確定我會是什麼下場。最後,那個小伙子給我讓了個座位,我鬆了一口氣。當時我的腦袋裡只有一個想法——這真是太荒謬了。所有的關於民族、血脈、主義的這一切,真的太他媽荒謬了。」
他抹了一把臉,第一次真誠地看著自己的敵人:「但是雷托,我依然堅信,塞爾維亞是最優秀的民族,我依然有身為塞爾維亞人的驕傲。政客們可以盡情爭權奪利,但我的信念是真實的,不能因為有幾個壞人,就動搖信念。況且我還是個軍人,這是我的職責和使命。」
「我知道,」雷托撫摸他的臉頰:「你已經做得很出色了,你是最優秀的軍人。但是在我眼裡,你不止是軍人,林奈,你是一個很珍貴的人,一個不可替代的人,但你好像完全意識不到。」
林奈被他看得心跳慢了一拍,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你應該去和你的情婦說這種肉麻話。」
雷托笑起來:「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心虛的時候,就會試圖轉移話題。」
「你並不了解我。」林奈皺眉打斷:「至少,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
他已經做好了死亡的覺悟。在臨終之前,他想,他已經告白得夠多了:「好了上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是我輸了,任何處置我都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