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頁
直到現在。
沈聞霽站在浴室的鏡前,脫下血跡斑斑的上衣,拉扯出一片刺痛。
肩膀上不知何時留下的傷口已經流血又凝固,跟衣料粘連在結痂,脫下衣服的瞬間被重新撕開,浴室里瀰漫著血腥味。
他卻感覺不到疼痛。隨手拿毛巾按住止血,望向鏡子裡髒亂的自己。
像個不知明日為何物的暴徒。
第一次出現在南獲面前時,也是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他根本沒想要留下,是南獲半強迫式拉著他去洗澡換上乾淨的衣服,豐盛的飯菜擺了一大桌。
從饑寒交迫的街頭到溫暖的房間,他是餓壞了才暫時放下戒備,想著填飽肚子明天就走。
南獲卻有本事把他留了一天又一天,給他辦戶口,幫他張羅著上學,直到某一日,他走進琴行時聽到熟悉的招呼,「呀,小雨放學回來啦。」
他已經可以自然地答話,「啊,回來了。」
他有了家。
髒了的衣服全部丟進垃圾桶,沈聞霽沖完澡換上睡衣,潦草地擦乾頭髮走到客廳,躺進沙發里閉上眼睛。
連夜幹了些體力活,天色蒙蒙亮時他才墜入不安穩的夢裡。斷斷續續地睡了幾覺,沒有吃喝也不覺得餓。思緒始終陷在回憶里。
雖然一直跟著燕凡秦驍他們叫南哥,其實對他而言,南獲更像是父親的角色。連南獲本人也好幾次開玩笑說過「你要是我兒子就好了」。
一個從天而降的長輩,一個盡心盡力的監護人。他從沒有奢求過,卻得到了。
沈聞霽想像過,如果自己沒有遇到南獲會是何種命運。孑然一身地流浪,最後荒涼地倒在街頭,可能餓死也可能病死。沒有琴行,沒有音樂,也沒有Dawn。絕無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生。
一切都是從南獲走向他開始。「南獲」這個名字,以絕無僅有的分量存在於他心裡,代表著這個世界上最溫柔,最強大的人。
也因此,他對南獲最終離世的方式更難接受,甚至帶著些微妙的恨意,從不曾為外人所知。
南獲的醫生對南獲的突然離世給過看法。按照療程他的病情並沒有惡化那一步,身邊的人也證明過他一直在按時服藥,沒有中斷過。
沈聞霽不相信他在病情穩定的情況下,仍舊選擇了以逃避困難來結束辛苦的人生。所以一定要找到孟嵐。期待著還有別的什麼線索,是他們都不知道的。只要有一點點線索,他都會繼續找下去,即使希望渺茫,也期待著那個「明天」的到來。
可孟嵐給出的信息令人失望。
他知道了那時南獲真的在不遠處和他開玩笑,可又怎麼樣呢。一切不過是往日的陰影更加重了幾分,並沒有他期待的線索出現。
就這樣了嗎。
就這樣而已了嗎。
燕凡和秦驍能看得出他的心情低沉,但無法得知他究竟為什麼而消沉。他無心傾訴,只能先把人支走,獨自消化。
沈聞霽忽地想到,自己其實是跟岑意談起過這件事的。
彼時岑意說,「像南獲前輩那樣溫柔的人,一定能想到自己離開會帶給你們多少難過,也一定不忍心讓你們難過的。但即便如此他也選擇了離開……說明一定是遭遇了無法承受的痛苦吧。所以會不會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
直到現在,沈聞霽也難以接受這個說法。
他不願相信自己心裡那麼強大的人居然會主動放棄生命,不願相信他在生活的壓力面前當了逃兵。不願相信他真的捨得下所有人再也不回來,那句「明天再見」是句謊話。
不願相信,自己真的被如父般敬重的長輩丟下了。
既然說要來找他,為什麼卻又放棄?
既然說「明天再見」,為什麼不把自己的話兌現。
連同岑意的出現也是這樣。
那一天的初選舞台上視線交匯,他是避開了的。之後的日子裡也是一樣,明明已經儘量不要交集,想好要劃清界限。
可是岑意也有那樣的本領,把他的視線固定在自己身上,一天又一天。無數次地對他笑著,對他說「我喜歡你啊」,「我可以追你嗎」,「我們要一起往前走」。
在他將那些話全都當真以後,最後卻又親口說,「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他從來都沒有要求過什麼。是他們自顧自地走來,自顧自地給予,等到他開始熟悉接受,開始有所期待後,又把他拋棄在原地。
他開始想念岑意。像是種接力,這兩個人交替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如同殘酷的試煉,提醒他得到過又失去的滋味。接著滿腦子都是為什麼,憑什麼。
直到連呼吸都要燒灼起來。他口乾舌燥地起身去拿水,看到冰箱上的磁力貼,壓著一份行程表。
他讓助理留心岑意的行程,沒想到效率高到直接列印出了當月的行程送來。之前每天都會聯繫,沒怎麼仔細看過這張紙。但當下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像是當頭一喝。
他找不到南獲了。但他還能找到岑意。
沈聞霽是那麼聽話的人嗎。
說「不想再看到你了」,就聽話到再也不在他的眼前出現嗎。
他灌下半瓶冰水,拿著這張紙找固話撥了助理的號碼。開口的第一句,嗓子啞得不像話,「今天是幾月幾號。」
「……」
小助理被嚇了一跳。一半是因為他聲音沙啞不太好分辨,另一半是這問題有點匪夷所思,「您再問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