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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柔的歌聲並不銳利,但綿長溫潤,裡面似乎有一根鋼骨,嗡鳴著不服輸的韌勁。
徐步迭走到程翥身邊,輕聲問:「你寫了什麼?」
「沒有。」程翥試圖把那行傻傻的字遮起來。
徐步迭搶過他手裡的馬克筆,把「小徐和老程要一直在一起」的第一個字塗了,寫成「老徐和老程要一直在一起」。
然後把筆一扔,拍了拍手:「要去參賽,西裝借我。」
「……哦。」程翥想起剛才的烏龍,一副心虛模樣偷眼看他神色,確定警報解除後還是忍不住笑,兩個人靠在一起擠來擠去地朝前走,影子歪歪斜斜地黏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個大寫的人。
第96章 塔與碑
國匠盛典的頒獎儀式,和大學生優秀畢業作品選送邀請展連在一起,同期舉辦,頗有一邊樹立標杆,一邊提攜後進的意蘊;在雕塑類的分項上,算是數一數二的權威獎項了。
今年的頒獎式還沒正式開始,學生展廳正中一件名為《贗品》的大型結構主義作品就驚艷了所有人,甚至蓋過了即將獲獎的「國匠」們的風頭,畢竟每個人一進會場就能一眼看見它——它太大了,只能夠矗在中央,顯得其他的展品都原地小了一號;而那巨大又其來有自,從上而下,由無數件或拙劣或精細、或簡陋或高仿的各色雕塑贗品堆疊融合而成,它們之間無論是形狀還是色彩或是構成,都岌岌可危地形成一種古怪的和諧與微妙的平衡,好像是座贗品的墓碑。
「這居然是學生作品?」一眾大佬嘉賓嘖嘖稱奇,「手法很老道啊……既開放又關聯,視角也很成熟,這種敢於挑戰的氣魄也很完備……最妙的是,他從哪裡找來這麼多真的贗品?」
「哪個大師的弟子吧,肯定的。不然這光是製作資金就不是一筆小數目……一般學生哪做得起這種規模的大型結構……」
「聽說是甘老推薦的。」
有些人臉上的表情就微妙了一點,但畢竟不會不給美術家協會副主席面子:「甘老啊……甘老的眼光自然是好的。」
他們一邊嘖嘖議論,一邊走進贗品堆疊的「塔」內部,只覺得眼前突然光芒刺耀——用一種鍍銀面做成的凹陷不平的內部輪廓,像是陶器的內腔,過分光滑的現代感和高反光材質的流線、與剛才外部樸實的結構堆疊形成強烈差異,令人眼前一花,顯著差異甚至令觀賞者不自覺地產生了輕微的暈眩。人們發出輕微的嘆息,腳下不自覺地踉蹌起來。
銀色鍍鉻的反光映出無數個變形的、誇張與怪異的醜陋人影,隨著你眩暈的視線和特製的光影而在頭頂上方的洞壁上搖晃著。——贗品。這無數個我衍生出的「我」當中,誰是贗品?而當你朝著那些贗品湊近、乃至於伸出手——肉色的部分立刻擴散向整個鍍鉻的鏡面穹頂,好像欲望填塞滿了整個贗品的空洞,支撐起這樣一座贗品的塔與碑。
參觀者們跌跌撞撞地先後逃出那座贗品塔的內部,臉上都露出驚嘆的神情,早把剛才津津樂道的八卦忘到了九霄雲外;一股強大的力量攫住了他們全部的注意力,變得興致勃勃*來:
「很有意思的想法!人是一切贗品的本源和內在支撐的意思……而贗品與真品的定義也在這其中發生了轉換。」
「我覺得很有博伊斯變形象徵的那種社會雕塑的意像,身體和客體相互轉換……」
「從外部看的時候覺得一切盡在掌握,甚至會令人心生輕蔑和同情,是居高臨下的,可到了裡面卻突然一下失速了,通過觀賞者自身的動作形成心理矮化來造成這種落差的勢能;」
「反而光鮮無暇的『真』是內在,而外表的贗品卻歷時久遠,斑駁零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好像剛才那一會兒跟坐電椅似的,把我的精神拿出來在砧板上捶打了百八十遍再放出來,我都不敢再進去了,一進去,就變成了這件作品的一部分……」
「外在和內在有兩個極端,觀賞者生理和心理的情緒都利用到了——」
「是不是有點黎貝卡·霍恩的《度量盒》那感覺?愉悅與痛苦,力量與脆弱,內與外……」
「這作者是誰?……大四生?不是研究生?還沒畢業嗎?指導老師是哪個?」
「難以相信是這麼年輕的學生做的,觀察透徹又表現克制,年輕人往往會過於銳利尖刻。……後生可畏啊!」
藝評家、輕工協的人和記者呼啦啦圍了一圈,七嘴八舌議論,把主辦方的人叫來,問這個只署了名的年輕人在哪?找不到人?怎麼能找不到人呢?你們是怎麼安排的呀!不能輕視我們行業年輕的希望嘛!都指著為什麼沒有指導老師,是甘老避嫌不署名嗎?甘老來了沒有?甘老來了——甘老!
甘和豫一來,呼啦啦一群人黑壓壓地湧來,倒是搞得他一驚,有些飄然,又有種莫名的榮耀:畢竟他頭一次以副主席的身份出席這樣的活動,說到底,也是拜之前踢掉了程翥,卡著死線申請到了國務院津貼才混的上這種待遇。立刻背起雙手,挺胸凸肚,準備迎接一場盛大的相互吹捧的儀式。
誰知道一群人衝上來,馬屁全拍到馬腿上,問的卻都是關於徐步迭的事;甘和豫其實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徐步迭,本來只是想賣個人情堵住嘴,完全沒想到這最不省心的小年輕過了這幾年還是個刺頭,給直接整了個聲勢浩大,整成了實至名歸,反倒把甘和豫給架起來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