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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衣服找好了又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出來,程翥一看熱水器,水溫一點都沒變,再聽浴室里也一點聲音沒有,把他嚇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管不了那麼多了趕緊衝進浴室,一把掀開帘子,看見徐步迭只是渾身赤裸地站在那兒,還好沒出什麼別的事,但是沒有開浴霸,也沒有開淋蓬,瘦長的身子孤伶伶地矗著,清晰可見背脊上兀起的胛骨和胸口的肋條。
「你……」程翥氣都喘不順了,幾句話在喉嚨口反反覆覆嚼了咽,他不算是好脾氣的人,遇到學生不聽話的也直接拍桌子罵,要是像他帶的倆研究生那樣熟稔的,有時候太怠惰了、拖過了期限、東西做得不合格,他也裝模作樣上手就打,從來不慣著。可眼下這一個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捧著也不是摔打也不是,他對兒子都沒有這麼好過,樂樂不聽話了,反正讓他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餓了總會出來。可這一個又不是他的兒子,不是他學生,也不是他徒弟,他能拿他怎麼辦呢?最後只能說:「你把水開了啊?這也要人教?不開龍頭你洗冷風嗎?」
徐步迭聽話地轉身把龍頭擰開,嘩地一下,白霧的蒸汽在狹小的空間裡瀰漫,滾燙的熱水劈頭蓋臉砸下,連程翥都沒來得及躲開,被燙得猛地一縮,大驚失色地一把把他從龍頭下拽出來,再跟著一把擰上開關——饒是這樣,徐步迭的皮膚上也立刻出現大量燙紅的痕跡。
「你特麼——瘋了吧?!你搞什麼啊?!!」程翥再也忍不住了,幸好這水還沒有燒到最熱,否則剛才這一下,他們是不是又得轉回醫院去了?他惱火得不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氣是從哪裡出來的,也許是憋了一路的下場,他所有的耐心和脾氣全在這小傢伙身上用完了,「你到底怎麼回事,有事情你不能說嗎?哪兒難過,哪兒趟不過去,我程翥這麼大一個人不是人嗎?你看不見嗎?你仗著你媽躺在那裡,沒人管你了是吧?!我今天還偏要管了!!!」他一把扯下淋蓬頭拿在手裡,把水打到冷水檔,不管自己身上還穿著衣服,也不管徐步迭覺不覺得冷了,劈頭蓋臉就朝他身上剛剛被燙紅的地方大量沖洗。
程翥麵皮上繃得緊緊地,其實心裡自己把自己氣得難過。難過是因為,他同情這孩子的遭遇,也理解他目前所受困的境地,這種事情放誰身上,誰都得垮,換成他程翥也不見得能撐得時間更長一點。但生氣卻是因為,他太熟悉這種操作了,這種折磨自己又不讓別人好過、堪稱損人不利己的舉動,他在他前妻身上看到了太多,譬如大半夜突然起身擦玻璃打掃衛生,自個臆想對方出軌檢查所有通訊設備、最後還氣到胃出血之類的操作,都是容宛琴的標配。按程翥心裡的想法,樂樂之所以會是今天這種性格,與她那神經質也脫不了關係。
「你給我沖沖冷水,把紅腫消下去也把你腦袋拎清醒一點,發瘋發一整天了,當我慣著你啊?」程翥怒道。但平心而論,他也知道徐步迭的發瘋大概率和容宛琴的發瘋不一樣,人家是真有難處的。
冷水嘩嘩地流過被燙得發紅的皮膚,又讓人的身子迅速地冷下來。
程翥整理了一下語言,改換了剛才過分強硬的口氣:「……我不是說你不能發泄情緒,不然也就不會跟著你回來了。誰家裡人生死未卜,腦袋裡也沒法清醒。上次樂樂出事,我整個人都木掉了,急傻了,要不是你在,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了。那時候你沒有丟下我一個人,現在我也不會丟下你。」
「我們剛才也去醫院看到了,雖然之前的確很危險,但是萬幸搶救回來了。我們之後不是去見主治的醫生了嗎?醫生也說了情況,他說他也是比較樂觀的,你也聽見了吧?他還說送進ICU是出於一個穩妥的考慮,兩天後指標正常,就可以轉普通病房了。雖然我還不清楚具體情況……但是顯然還沒到最壞的那一步。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你先養好精神,之後還有很多事要做,你母親還指望著你……你這樣折騰自己,也不能解決問題。」
程翥攢了一肚子的話,正打算繼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突然聽見在嘩嘩的水聲當中,傳來一聲極輕的笑聲,聽起來像是自嘲,也像是冷笑。程翥一愣:「怎麼了,我哪裡講錯了嗎?」但年輕人只是飛快地搖了一下頭,把腦袋埋下去避開程翥的目光。程翥也沒有細究其中原因,畢竟,能對自己的話做出反應,就說明至少自己說的對方還聽進去了,這是件好事。
程翥見他聽了,就換了輕鬆一點的語氣,繼續說道:「你這一通折騰,折騰的其實也不是你自己,都是折騰我。你不心疼自己,就仗著我心疼你,可勁地作吧,你要是燙傷了,那還不是我送你去醫院嗎?到時候誰來照顧你,你是不是訛上我了?你看這皮燙得……還好我常搞焊接,有時候也有燙傷,家裡都有備著燙傷膏的。但哪有這麼大一片啊,再淋五分鐘看著不起泡了,我就給你塗膏藥……」
少年微微地揚起了一點下巴,冰冷的水將他的額發沖成一綹一綹地,捲曲的睫毛上像雨後雀鳥的翎毛沾染了水珠,漆黑的眸子匯聚了焦點從那珠簾底下向上抬起,皮膚像夏荷上滾動著露水,看得人心頭倏地響漏了一個拍。
他嘴唇動了動,好像扯出一個笑來,口型無聲地說:原來你心疼我啊。
程翥還沒反應過來,懷裡卻陡然一重,那濕淋淋、光溜溜的身子突然猛地撞進他懷抱里,程翥像被炮彈砸中標靶那樣,整個人都下意識地朝後倒去。而幾乎同時,柳枝一樣的胳臂穿過他的肘間攀上腰背,撲面而來全是潮濕冰冷的水汽,立刻就將他為數不多尚且乾燥的衣裳全沾濕了;他應該是冰冷的,實際上摸起來也是冰冷的,體溫在光裸的身體和冷水的沖刷下流失,被抱緊時手臂所觸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瑟瑟發抖。但他又是滾燙的,好像冷到極致了就是火,皮膚相觸的地方都灼人地恨不得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