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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有不滿。」翠屏抬起頭,似乎發現小姐沒有生氣,這才接著道,「她有手有腳,說是養不起胎兒,就算是去食肆里打個雜,也總能掙些銀錢。即便是說因為懷了胎兒,也總可以做些輕省活計,刺刺繡,或者做個臨時的僕役。何況我聽嬸嬸說,這王氏是識字的,我們這世道識字的人少,她就是去抄抄書也好,哪裡就至於賣身養兒?」
不知道是不是說到激憤之處,翠屏還惱然道:「小姐,您也是知道的。我當時差一點被父親賣進勾欄里,是幸虧您的慷慨善良才得以被救,但還有更多的姐妹沒像我這麼幸運,被賣了就是被賣了。這輩子再怎麼摸爬滾打,也很難逃得出那一團泥濘,就算是贖身出來,人也大多染上一層髒病。」
「若是能選擇,誰願意去做這樣骯髒的活計?要是客人好看還罷了,一個個肥頭豬耳的,看著都要做噩夢,還總以為自己扔了點銀錢,就是姐兒這輩子求而不得的夢想歸屬。這也罷了,我也夢想著俊秀的公子對我一見傾情,非我不娶呢。但是把自己臆想的充作現實,做了還不付帳,這就噁心了,真真是沒什麼意思。」
「翠屏!」意識到小丫鬟越說越遠,將瀧斥了一聲。
「哦,」翠屏吐了吐舌頭,轉回話題,「雖然不知道這姓王的小姐遭遇了什麼,但如果我也懷了孕,總計不會做這樣的選擇。我時常想著,要是管仲當時沒有設計官妓,姑娘們是不是也不會遇到這樣多『被父母夫君強迫自願賣身』的故事呢?」
將瀧瞳孔微縮。
這當然不是因為她不認同對方的話,而是受時代的局限性所困,每個人受過的教育和經歷都不同。這樣的一番話能從一個小丫鬟嘴裡說出來,已經不僅僅是驚世駭俗了。
然而轉念一想,掌握話語權和書本的人一直是男性,潘金蓮至今名聲烏糟、得不到沉冤昭雪就是最好的證明,誰又知道有多少女性明慧的思想,就這樣消失在歷史的長河當中呢?
將瀧也不知道,但是她願意更多去傾聽:「那若是翠屏你,會怎麼樣呢?」
翠屏不知道自己說的話要是被旁人聽到,是要被拉去見官的,但是當下她毫不畏懼,清脆道:「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奴婢不知道王氏經歷過什麼,自然不能感受她的苦楚。」
「但假如是奴婢真的懷了孕,孩子的父親也不願意負責,逃之夭夭,那奴婢怕是要一碗藏紅花灌下去了。孩子雖是親生骨肉,但是奴婢連自己都養活不起,又如何能養得起一個只會牙牙學語的幼子?在成為別人的母親面前,奴婢也得先要讓自己能活下去啊。」
她還撇了頭:「更何況,無媒苟合,被人抓到怕是要去浸豬籠的。這生活這麼好,奴婢還想多享受幾年,為何要為著一個見都沒見過的污糟男人和一個素未謀面的胎兒,把自己的大好年華也給折進去呢?奴婢還年輕,可不想這樣隨隨便便就死了。」
這下不用將瀧再罵,她已經收了嘴,不再多言,顯然也知道自己的言論不對,和「為母則剛」的社會趨勢所向並不一致。
小丫頭倒是挺聰明。將瀧眉眼不自覺舒展開,還是警告了一聲:「以後可不許在外人面前再說這個,不然即便是我可能也保不了你。」
翠屏心裡一暖,聽出了對方的維護之意,甜甜一笑:「這是自然,多謝小姐掛心。」
「好了,」將瀧生出幾分無奈,然而她素來對這樣可愛甜美的小姑娘生不出嚴肅的態度,倒是也跟著勾了勾唇角,「總之你再替我查查這……」
話還沒說完,她眼睛一厲,黑色的瞳孔里像是能射出箭矢,一下轉向安靜的門扉:「誰在那裡?」
門口的中年僕婦手一哆嗦,本來想著偷聽幾句,結果還沒站住就被人喝住,倒是差點沒把手裡的藥盞打翻,然而她到底經歷過一些風浪,很快就穩住身形,推門而入的時候還露出個笑模樣。
「夫人,這是武大人特意囑咐我給您帶的藥,顯見還是心疼您的。打是親罵是愛,您也別跟著武大人置氣了。不然到時候潘老爺、潘夫人知道了,怕是更要掛懷,反而不美。」
一番話說得,倒像是全都是她潘金蓮不曉事、不懂禮了,真是里里外外都讓這個僕婦給說全了。
這話也就是傻子才能聽。
可惜之前的原主心底孝順,還真的聽信了這老婦人的說辭,就算是在婆家受了氣,也還是好面子,想維持面子情。然而這樣的面子情又是哪裡能維護得住的?
這流言蜚語早就刮到了娘家,可憐潘金蓮父母心疼女兒,再三詢問,也只得一句「女兒生活得很好,夫君戀愛,父母不必憂心」給搪塞回去。可是流言又哪裡是一句話擋得住的?
別說夫家,娘家也不堪其擾,最後還為此把「潘家莊」給改成「黃金莊」,再看女兒不辯解,更是心下失落,漸漸地疏遠開。後來女兒的死亡也被武大郎給含混成「心情鬱郁,因病去世」,縱使想找出個緣由,也難以成行,最後心疼女兒的母親也跟著去了。
女兒和夫人接連去世後,潘老爺也受不住打擊,沒過幾年也跟著撒手人寰,一家好好的人就跟著散了。
至於潘金蓮到底是怎麼死的?
將瀧接過這藥,冷哼一聲,心裡大罵原主糊塗。
是的,在原主的記憶里,她還是因為心情鬱悶病逝而終的,竟是連自己什麼時候被身邊人下了毒都不知道,真是倒霉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