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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芥川龍之介的《河童》。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就在李秘書陰笑著念出「紙片人」三個字的時候,少女手裡面的玩偶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是的,這個哆啦A夢正是原本屬於郝珂簾的玩偶,不過已經看不出原來髒污變形的樣子,整隻機器貓都乾淨整潔,就連萬能口袋裡都散發著洋甘菊洗滌劑的清新味道。
然後虞欣開始放低了聲音讀童話,就像是小朋友給幼年的玩偶讀故事,她也攤開書本,在給這只不知憂愁一直咧開嘴笑著的機器貓輕聲念人類誤闖到河童世界的故事:「我們人類當作正經的,水虎卻覺得很搞笑。而我們人類覺得非常荒謬的,水虎卻當作是理所當然。」
「……換言之,水虎世界裡面的所謂離奇,和人類世界對離奇的定義,本來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吧。」
讀到後面醫生為河童母親流產的時候,虞欣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對著哆啦A夢講:「你可能不太理解什麼叫做人工流產吧。」
畢竟,這個世界是不存在人工流產的,頂多也就只有因為生下的孩子不帶把便溺死的情節,或者是母親因為家務工作兩頭跑而辛勞過度掉胎的事情。
但是卻沒有人工流產,不是法律允不允準的問題,而是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概念。
哪怕母親遭遇難產,也是一定要去母留子的。
這是不需要發問的事情。
就像是原本的世界裡,在母親生育出現困難時,不需要多問都是母體比孩子更加珍貴,然而在這個小說裡面的世界卻並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選擇,而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孩子是上天的禮物,是一條生命,是延續傳承的香火。
包括母親本人在內的任何人都沒有權利拒絕孩子出生。
也不能這樣說,因為這個世界裡,再也沒有比母親愛孩子更加天經地義的事情,她們要理所當然地付出一切,從孩子孕育之前就要開始精心搭配飲食,抓住抓卵日求佛拜神,懷孕後每天都要鄭重其事地祈禱。
「接男寶。」
拜託拜託拜託了,這一胎一定要是一個男孩子,如果不是的話……
如果不是的話……
懷孕未滿一個月的時候,准媽媽要去農村里觀看不見光的「溺嬰盛典」,原本還哭叫不休的女孩光.裸著被摘出襁褓,村民麻木地拎著女嬰的腳走到洶湧而怪石嶙峋的河邊,陰陽怪氣道:「不是告訴你不要來了嗎?下輩子變個男娃再來吧。」
然後就像是頑童丟手裡的小石子一樣,倏地一下倒頭把還舞動著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娃扔進去。
這裡有說法,如果本來肚子裡面的孩子不帶把的話,也會被這盛典嚇走,反而接到帶把的男娃娃。
旁邊是靜靜記錄者的無數攝像頭,觀看完後准媽媽們再喝一杯香灰水,喃喃念叨:「女娃轉男娃,女娃轉男娃,女娃轉男娃。」
睡覺前要再複習一遍,醒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是點開視頻瀏覽。父親和母親都是這樣溫和慈愛地摸著已經顯懷的肚子,「大寶,你是個男娃娃吧。」
就連孩子自己,也沒有權利阻止自己的降臨。
香火是這樣重要的東西。
在這個問題上,這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比天主教徒更加虔誠。
說來也奇怪,在郝珂簾原本的小說設定里,作者根本就沒有直接提及過流產的相關問題,寫到一肚子揣了七個崽的女主角去醫院生產的時候,也是對婦產科的情況一筆帶過。
但是這個小說已經不再是原本的扁平一次元世界,當它真的立體起來之後,所有的人物都變成了真實存在的人,而所謂的世界觀也因為這些看似細枝末節的設定而變得具象化。
少女的聲音甜糯而輕柔,最後的結局裡,原本逃離開河童世界的人類迷失於正常的生活,他已經學不會該怎樣做一個正常人。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被河童的世界同化,那裡才是他的理想鄉。
可惜,等到這個人類想要再次回去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到路了,只能以人形的河童心茫然四顧於全然陌生的人類世界。
「這樣的故事結尾倒是有一點像桃花源,」虞欣笑著摸了摸哆啦A夢圓滾滾的腦袋,悵然嘆口氣,「而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故事裡的人是誤打誤撞進了美好怪誕的永無島,但是虞欣卻像是栽進一個不會甦醒的噩夢中去。
這世界看似與原來生活的地方沒有區別,但是滲進空氣里絲絲縷縷的惡意卻像是一隻看不見的大手,轉眼就要徹底扼住她的口鼻,讓她窒息到呼吸都不能。
原來李秘書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原來有對接的渠道,原來其實有回去的方法。
但是李秘書已經消失了,就連帶著他的方法也全部銷聲匿跡,留下來的只有二次燙傷的李子勞。
括弧,身無分文的李子勞。
再括弧,欠下一屁股債的李子勞。
「這位李秘書也真是厲害,」孫曉川把.玩著手裡的法院傳單,沒什麼感情地笑一下,「把所有貸款的債務都背到自己的老闆身上,現在倒是溜的一乾二淨。」
虞欣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她看著旁邊小聲議論的他桌客人,嘆口氣,「這個世界會坍塌的。」
在眾目睽睽之下,李秘書用一種完全超脫這世界人認知的方式離去也就算了,還留下一句「一群紙片人」的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