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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女兒說。
何雨的腳步停下了。
「我們只能朝著整個事件中最無辜的人發泄怒火,是麼?我們明明剛剛聽完了時新月那麼慘痛的過去,明明是時新月的爸爸在犯罪,是他讓所有人都不幸,然後我們在爭論她媽媽的責任,為什麼要把刀捅向最柔軟的人呢?就因為她是媽媽嗎?明明她也挨了打,她已經把自己多年辛苦賺的錢救出了時新月,明明她到現在都不敢看那個對她施暴過的人,我們就當著她的面,堂而皇之地討論她是否有責任,她是不是能做的更好?這是為什麼呀?就因為她是媽媽麼?」
何默默看著自己媽媽的背影,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飄蕩在空曠的街道上:
「那你呢?你也會這麼想自己麼?你會的,對不對?因為你是媽媽,所以什麼錯誤都是你的,對不對?那個拋棄了我的男人不需要為我的人生負責,沒人會在我犯錯誤的時候想起來去責罵他,責罵他的不負責任,責罵他背叛了自己的婚姻,他理所應當去追求更好的生活,還能被人夸一句功成名就,對不對?所有的錯誤都是你的,別人這樣想,你也這樣想,於是遇到了時新月的媽媽,你也這樣想,對不對?!」
何雨沒有想到,自己女兒因為自己的態度,卻想到了自己的身上。
「默默,罵了有用,才會罵,你知道嗎?你犯了錯我去罵李東維……哈,我要是真這麼幹了,你不覺得你媽我特別沒出息嗎?時新月的父母也是,她爸爸這個樣子還能指望什麼?罵肯定沒用的,他就應該去蹲大牢!」
何默默生氣地說:「你指責你自己,指責時新月的媽媽就有用麼?」
何雨拉著女兒的手不肯鬆開,她竭盡全力讓語氣輕鬆地說:「那肯定比罵男人有用啊。」
「這是不對的!」
怒火在身體深處的某個角落裡燃燒起來,何默默之前短短十幾年的人生中並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憤怒,直到她變成媽媽,直到上次那個姓林的伯伯說要把她送到那個人那裡……這大概是一份接觸了成年人的世界之後才會有的憤怒,夾雜著無助無措,夾雜著說不出的絕望,就好像隨著一個人成為大人,命運就要用這份憤怒去反覆地折磨她,無從躲避。
「不對的!同樣受傷害的人為什麼被罵?!為什麼?!為了罵了這些人才會有用?!這個邏輯說得通嗎?這個邏輯說不通!真正的壞人刀槍不入,我們就再去把那些受傷的人再傷害一遍!為什麼仿佛還天然有了一個正義的立場!」
何默默終於掙脫了自己媽媽的手。
她大步往前走,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媽,我看著你用我的嘴說這些話,我聽著我自己的聲音這樣毫不猶豫地再去傷害你自己和時新月的媽媽,我覺得……我覺得我遇見了一個我討厭的我自己。」
路燈的在中年女人的身後拖出了長長的影子,一直連到了女孩兒的腳下。
何雨快步追趕著女兒:「默默,媽媽知道你是在心疼媽媽,你要是覺得這也不對,媽媽可以改。」
「你不會改,你改不掉,你只會在我面前做出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然後在你的心裡繼續責備你自己,因為你把我當成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棵樹,這是你的一整套邏輯!就想你也認為時新月的媽媽應該為時新月付出一切,因為那也是她人生中最寶貴的部分!她明明有掙脫牢籠尋找新的生活的勇氣,就像你做了那麼多好的事情,被那麼多人喜歡,你擁有友情,你被人信任……可你都看不見,這都是一樣的!」
在這個凌晨,這個短暫的瞬間裡,有生以來第一次,何默默痛恨自己的思維。
她不該想的,這讓她察覺到自己希望的「媽媽更好的人生」最大的敵人或許就是媽媽自己。
這讓她疼。
永遠存在的自我指責,永遠不會消失的自我強迫,是籠子是鐵索,更可怕的是,只有這樣被強行捆綁的媽媽無限地下落,才終於能撬起屬於何默默自己的人生。
沉積的黑水積壓於胸口,無處流淌,無處排解,在往心臟裡面滲。
在她身後,何雨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另一隻手抓住她的衣領,轉到了她的身前:「你覺得媽媽這麼做不對,那你告訴我,我們能去怪誰?媽媽能去怪誰?我不是你姥姥,我沒那個本事把自己身上摘的乾乾淨淨!我沒那個本事什麼事兒都能歪成別人的錯!我沒有!我都不知道該怪誰,你告訴我我該怪誰!除了怪我自己,怪誰能讓我活得更輕鬆一點兒?你告訴我?我怪李東維,別人說我是怨婦,難怪他跟我離婚,我怪你姥姥,別人說我不孝,我怪誰呢?我怪你,你又做錯了什麼呢?啊?」
何雨盯著那雙眼睛,那是她的眼睛,此時那雙眼裡是自己女兒的臉:「默默,你認為的那種,那種黑白分明,善惡有報的人生,沒有人因為你什麼不夠好就去指責你的人生,永遠不會出現在一個失敗者的身上。媽媽就是個失敗者,我甚至找不到自己失敗的原因,我必須去討厭點兒什麼,可笑的是,因為我太失敗了,別人都比我成功,我根本沒資格討厭他們,你懂麼?……不對,媽媽希望你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懂。」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何雨有一陣的恍惚,如果她還是真正的十六歲該多好,十六歲的自己會想到二十年後她是這個樣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