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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的盤算藏在心裡,自然影響不了幾位殿下的行止,他們由齊嬰親自引著,向後山最為高大繁盛的一株櫻樹下走去。只是幾位殿下倒也極懂事,半途便轉而先去拜會了齊家和韓家的主君,亦同韓大將軍打過招呼,繼而還問候了傅卓他母親的近況,這才落座。
這便是世家為貴的江左:是天家兒女又如何?在世家主君面前,仍要小心應對,不可輕忽怠慢。
眾家雖坐在不同的櫻樹下,但實則距離倒不遠,說起話來極為方便,又有雅趣。
三殿下坐在花下同齊嬰笑道:「建康春景好,清霽山這後園卻是獨一份,如此錦繡花色,稍後曲水流觴之時也當更有意趣——敬臣今日可一同下場?」
曲水流觴是江左名士所開之先河,乃詩酒唱酬一樁雅事。眾人坐在溪泉兩側,於水源處置酒盞,酒盞順水而下,停在誰人面前便取杯飲之,隨後即興賦詩,雅韻天成。
齊嬰笑了笑,還未答話,便聽一旁的四殿下懶洋洋地笑著說:「皇兄讓他去又是何必?他齊二公子一下場,旁人誰還敢再作詩論文?」
語出調侃,卻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看客們立刻便瞧出了親疏有別,這四殿下能如此說話,果然是比三殿下同世家之人關係更親厚。
蕭子桓也聽出了這一層意思,心中覺得不快,臉上卻沒露出來,仍笑道:「話雖如此,卻還是不能饒了他,今日能有此太平花會,皆是敬臣退魏之功,他可得唱今日的主角兒。」
不懂行的人聽不出三殿下這話的意思,眼明心亮者卻能拆得出話里的機鋒。
如今眾人都曉得齊嬰在石城的一番作為,更知道他斬了韓大將軍的門生蔣勇,因僭越之過受了陛下懲處,結果明明立了那麼大一個功卻沒得到丁點兒封賞,最後成了白忙活。
還不單是白忙活,甚至做了賠本買賣,白白得罪了韓守鄴。建康城中消息靈通的人早已曉得韓守鄴提劍大鬧風荷苑之事,如今三殿下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要在韓守鄴眼前提及齊嬰之功,豈不是在打他的臉?大將軍那樣的脾氣,就是掀了這花會的場子都不讓人覺得奇怪。
三殿下這是在試探此役之後齊韓兩家的關係。
眾人紛紛打量去,見三殿下話音落下後,左相和韓家家主韓守松連眉毛都沒動一動,韓守鄴雖然冷哼了一聲,但也再無什麼別的動作,不禁感到一場好戲落了空,又暗自揣測兩家是否已經私下議過此事,也不知那齊敬臣哪來那樣大的本事,竟能安撫得了大將軍。
蕭子桓見韓守鄴未如他所料一般怒起,暗暗皺了皺眉,此時又聽齊嬰淡淡答道:「殿下謬讚,高魏退兵乃懼於陛下天威,非我之功也。我亦已過了應舉的時候,今日曲水流觴機會難得,還是讓舉子們一展拳腳來得更好些。」
進退有度,舉止得宜,正是江左世家之典範。
另一邊的韓非池此時接口笑道:「二哥說的正在理,我早就瞧見許多人躍躍欲試,巴不得詩成泣鬼神一日之間名揚江左,若二哥下了場他們豈不是沒戲唱?」
語出輕慢,又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看得他爹韓守松心頭火起,恨不得將這逆子沉江了事。韓非譽看出父親惱怒,於是便履行了長兄的職責,訓斥韓非池道:「就知道說旁人!你不也還沒考中?今日也給我下去賽詩!」
韓非池佯裝沒有聽見,身子往後一靠倚在了樹上,一副誰也不能拿我怎麼樣的滾刀肉架勢,令他父兄皆是又氣又嘆。
如此這麼一鬧騰,這言語的場子便從三殿下那廂移開了,世家眾人接連相互調笑說話,反倒是讓幾位殿下受了冷落。
花會並非宴席,並不拘束,也並非一定要坐在原地不動,大可以隨意起身走到後山任意一處,同任意一人推杯換盞。世家眾人坐了一會兒坐得累了,便也各自起身走動閒聊起來。
傅家公子和韓家兄弟素來同齊家兩位年長些的公子交好,此時五人便繞開人聲嘈雜之地,顧自小聚起來。
韓非池道:「這花會美則美矣,不妙的是各家的長輩也在,這怎麼能盡興?」
他大哥氣得一時沒說上話來,齊雲轉而笑道:「四殿下怎不與我們一道?」
幾位世家公子素來同四殿下交好,平日私下小聚也常湊在一處,今日卻不見他來找他們說話,倒是稀奇。
傅卓看了齊雲一眼,笑答:「你是糊塗了,三殿下也來了,四殿下怎好再過來?」
齊雲和傅卓年紀相仿,讀書時還是同門,兩人關係十分親厚,齊雲聞言也連道自己糊塗,說:「正是正是,應當如此。」
一提到三殿下,眾人便難免想起方才他有意挑撥齊韓兩家之事,韓非譽自然也曉得自家叔叔曾跑來風荷苑大鬧,此時望著齊嬰難免有些愧疚和尷尬,他想了想,道:「敬臣……」
他話還沒說出口,便被對方抬手打斷。齊嬰眉目溫潤,平靜地道:「我與世叔只是觀點相左,如今早已說清,伯衡兄不必再提。」
他已如此說了,韓非譽若再致歉反而顯得不豁達,遂也沒再執著,只感激地朝齊嬰笑了笑,齊嬰亦報以一笑。
傅卓沉吟片刻,又道:「三殿下今日言行姑且不論,陛下對敬臣不封不賞卻是有失公允,未免……」
他話沒說完,眾人卻明白他的意思。
未免意圖昭彰,未免讓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