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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泠一愣,又忽然心軟了一下。
她很少聽齊嬰說起自己的喜惡,眼下他卻很分明地對她說,「我不喜歡吵鬧」。
這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事,可卻在沈西泠心裡掀起一點皺褶。
她忽而有點明白他,他是個看似如魚得水實則卻過得很疲憊的人,也許他平日裡聽了太多爭執和激辯,獨自一人時便尤其喜歡靜默。
她於是覺得自己此刻出現在這裡很不合時宜,像是破壞了他留給他自己的最後一絲清淨一樣。她略有些惶恐地站起身來,說:「那我這就走了,我……」
她道歉的話還沒出口,便見齊嬰眉目疏朗地朝她看過來,眼中有一片柔和的笑意。
他說:「你沒關係,你又不吵。」
玄妙的漣漪一圈一圈盪開。
沈西泠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那種難辨悲喜的感覺亦又一次浮上心頭,她默默體驗著那種感覺,一時仿佛失聲。
「坐吧,」齊嬰又收回目光,低頭看著雪團兒,「說說你鋪子的事。」
沈西泠其實本來不想同齊嬰說布莊的那些事兒。一來是因為如今他們之間有些疏離,二來更因為她覺得他已經很累,這布莊的事兒雖然於她而言是天大的,可對他來說卻無足掛齒,她不想拿這樣的小事兒去煩他,徒增他的負累,又顯得她很沒長進。
只是那布莊畢竟是他給她的,她也拿不準此時他問起此事是否存了考教她的意思,便不好推卻,只能順著他的意思又坐下,斟酌了片刻後老實地答:「……並不很順遂。」
他聽言並不意外,也許是早已從丁先生那裡知道了情況,此時只是問:「是布匹積壓的事情?」
沈西泠不意他知道得如此詳細,有點懵,看著他點了點頭。
她懵懂又怔愣的神情似乎取悅了他,令他眼中划過一絲笑意。他鳳目含笑的時候非常好看,令沈西泠難免看得有些怔愣,耳中又聽他說:「削價的路子沒有錯,你比價後讓利的分寸也得當,只是略微欠缺一些技巧。」
沈西泠回過神來,聞言皺了皺眉,復而露出疑惑之色:「技巧?」
齊嬰看了她一眼,略想了想,說:「兩文一串糖葫蘆,三文兩串,七文五串,倘若是你,你會怎麼選?」
他突然的發問好似風馬牛不相及,沈西泠雲裡霧裡,卻還是順著他的話去想,斟酌了一會兒,她答:「如果是我,會選三文兩串。」
齊嬰點點頭,問:「為什麼?」
沈西泠抿了抿嘴,答:「兩文一串太貴,不划算;七文五串雖然最實惠,但買來五串太多,我吃不掉,七文的總價又太高,我會心疼。」
齊嬰點了點頭,又問:「倘若沒有七文五串,只有兩文一串和三文兩串呢?」
沈西泠一愣,陷入了沉思,忽而眼前一亮,明白了齊嬰的意思。
當人們只知道兩文一串和三文兩串時,即便知道後者更划算,可是在掏錢的時候卻不會那麼痛快,而一樁買賣成或不成,有時候就在一個念頭的起落之間,他們一旦猶豫了,掏錢的機會就變小了;但當有了七文五串的選擇,相比之下,三文兩串就顯得既划算又便利。
賣糖葫蘆的商販其實一開始就沒打算用七文五串的法子賣出去多少,七文五串只是個障眼法,他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讓人們選擇三文兩串。
只是一點小小的不同,卻能給人以殊異良多的感覺,並引導人做出選擇。
齊嬰見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知道她已經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他眼含讚賞,又提點她道:「世上萬事,看似殊異良多,其實最終面對的無非都是人心。商道雖然複雜,但追本溯源也無非如此。你要把這件事做好,就要學會看懂這一點,倘若旁人一時無法做出有利於你的決定,那就想辦法幫他們去做。」
他的話清清淡淡,可是卻讓沈西泠茅塞頓開,一時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她有些激動,腦子裡一下兒竄出許多點子,簡直恨不得天立刻亮了,建康城中的大市小市立刻開市,她便能將她的點子一一落到實處去,讓那搖搖欲墜的小布莊起死回生。
齊嬰看出她的歡喜,笑著搖了搖頭,又說:「再來便是那位盧掌柜的事,你是怎麼想的?」
沈西泠一聽他提起那位掌柜,雀躍的心情便稍歇。
盧掌柜私貪銀子的事兒是另一樁麻煩,他貪的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卻在沈西泠心上扎了一根刺,讓她覺得不舒服。但盧掌柜在布莊經營十幾年,的確是個熟手,不僅同鋪子裡的夥計們關係融洽,而且同其他掌柜們也相熟,很多事情經他來辦都要容易一些,眼下若讓他離開,沈西泠也不知該由誰接替他的位置,屬實十分為難。
齊嬰看出她為難,也不點破,此時只是淡淡地說:「人至察則無徒,這個道理你應當懂得。與人相交重要的是劃好邊界,讓對方知道他最多可以走到哪一步。那位掌柜多年經營,有他的得力之處,你要做的是讓他明白你容忍的界限,若他懂得退讓,其餘的事便還有餘地……」
沈西泠靜靜地聽著。
他循循善誘,並沒有告訴她具體應當怎麼處置,可是卻同她講了一些為人處事的道理。沈西泠有的懂、有的不懂,同時又感到心裡有許許多多空白的地方正在被他填滿。
那是她的父母尚未來得及教給她的,如今卻由這個男子一一講給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