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頁
這些年他看似平步青雲節節高升,實則心中卻不快活,只因並不醉心權術。
他是把變法救民這樣光明正大的君子坦途讓給了別人去走,而自己卻走了一條陰暗泥濘的修羅之路,一面被世人恭維讚頌阿諛逢迎,一面又在背地裡受人詬病非議千瘡百孔。
他的弟弟……
齊雲有些眼熱了。
「而現在諸事總算告一段落,」齊嬰的神情鬆弛下來,似乎有些解脫的意味,「我大概也終於可以休息了。」
他眼中有些淡淡的釋然和愉悅。
齊雲看著他眼中的神情,竟覺得久違了。
他有多久沒見過敬臣眼中露出這樣的神采了?
幼時他們一起讀書,在書頁間看到山河雄渾百家爭鳴,母親會在歇息時給他們送來香糯的粥和糕點,他們會一起帶著當時尚在牙牙學語的三弟和四弟一起玩耍,在本家寬闊的庭院中抓蛐蛐兒。
那誠然是一段歡樂的時光。
可是後來呢?
後來他們都踏入官場,被繁雜的人事牽扯,被天家的試探裹挾,每日被困在案牘之間,而敬臣則遠遠比其他人更加辛苦,因為他在樞密院面對的是人命和陰謀,髒污不堪,又沉重不已。
漸漸他的眼中便沒有那樣的神采了,轉而只剩下謹慎、冷清、淡漠、板正。
以及……疲憊。
難道他願意那樣麼?
當然不——只是不得不那樣罷了。
齊雲忽然明白他了。
他忽生一念,看著齊嬰十分認真地問:「離開這裡會讓你舒服一些,是嗎?」
齊嬰聞言倒很坦然,看著長兄點了點頭,想了想還略有些侷促地說:「我打算帶文文一起走,我和她……」
他不再說下去了,但神情溫柔,不言自明。
齊雲明白了,在短暫的怔愣之後又笑了起來,他拍著齊嬰的肩膀高興地說:「是嗎?你們也總算是定下來了……」
說著他又似乎有些感慨,道:「時間過得也真快,想當初她剛來咱們家的時候還是個半大娃娃,你嫂子說你喜歡她的時候我還不信來著,誰成想……」
兄弟二人都笑起來,似乎都回憶起了那樣一段時光,而齊嬰則不禁暗暗反思起來——難道自己當年竟當真如此出格……
齊雲則沒這麼多想法,眼中充滿真誠的祝福,一邊點頭一邊對齊嬰說:「方家小姐是很好的,你既然如此喜歡,往後定然也能過得順遂。」
齊嬰低下頭笑應了一聲,鳳目微微亮起來,答:「嗯,我很喜歡。」
官場中人少言喜惡,並非故作深沉,只因唯有如此才能遮蔽心境以保安全,而此時他卻說,他很喜歡她。
是有多喜歡才會如此篤定?而他又有多信任自己的長兄才會如此坦然地和盤托出?
齊雲不得不為此深深震撼。
他發現自己竟很荒唐地開始贊同了——贊同他二弟那荒謬的念頭,離開家、離開建康,以詐死的方式金蟬脫殼,從此隱姓埋名。
可齊雲仍然憂慮,又對齊嬰說:「可父親執拗,必然不會同意你的想法,若他以家族之力阻攔,屆時你又該怎麼辦?」
齊嬰聞言神情不變,只從衣袖間取出一封書信遞與齊雲。
齊雲接過,一邊展信一邊聽齊嬰說:「此事我只同兄長一人言及,不會再同父親母親說起,待我離開之後若有變故,還煩請兄長將此信交與二老。」
齊雲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箋,見他在信中隻言片語交代了事情原委,尤其說了詐死的始末,想來是為了怕母親到時悲傷過度,提前安排好要寬慰母親的。
他正口訥無言,又見齊嬰的目光往稍遠處看了看,齊雲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正見到三弟和四弟也在那頭帶著小輩們玩鬧。
只聽齊嬰又道:「三弟和四弟先前都因故與我生了嫌隙,往後我卻來不及一一補償照顧他們了。」
「四弟並非無才之輩,只是性情未定缺少磨礪,此前春闈被我黜落恐也心有怨言,我走以後,還請兄長勉勵他繼續讀書,來年若開恩科,他是可以考中的。」
「至於三弟,」他話鋒一轉,有些嘆息,「或許並非最適合讀書,倘若父親一意要他做官,往後在官場中也要一路匡扶他,否則他易生搖擺之心,是會出大事的……」
他平平靜靜地說著,並無一字贅余,卻已然將這個家的一切都考量了進去,事無巨細,毫無遺漏。
他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齊雲已然不知該再說什麼好,抬頭再看齊嬰時,已見他鳳目流光,比當夜火樹銀花更加明亮,又隱然有沉重之色,看著他說:「父母在不遠遊,我卻不孝;國未定臣不辭,我卻不忠。只盼兄長代為照顧雙親、收拾山河,我自感激不盡。」
說完他正色,向齊雲一拜。
這時爆竹放完了,小徽兒看完了熱鬧,便乖乖地跑回父親身邊,又笑嘻嘻地看著她高大俊美的二叔,小嘴漏風地說:「二叔在做什麼呀?為什麼要拜爹爹?」
她卻不知自己的父親當時已經有些眼熱,險些就要掉下淚來,只因顧忌著她還在身旁才不得不掩飾著情緒。
她又見父親抬手扶起了二叔,同二叔說:「你已經做得足夠多了——往後,就交給哥哥吧。」
佳節喧鬧,萬家團圓。
在一片爆竹聲中,紛紛擾擾的慶華十七年終於走向了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