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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家人當日在大殿上很是窮凶極惡,譬如沈西泠的大舅舅當時就是一副言之鑿鑿要把她和齊嬰趕盡殺絕的模樣,可這小半年一過他便又全然換了一副嘴臉,領著韋氏全族把她迎進了門,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連同幾個刻薄的舅母也是一般無二,再也不見五年前她初來琅琊請他們收容母親屍身時那副冷漠傲慢的嘴臉。
浮生百態,人如魑魅,何等可悲可笑。
沈西泠卻並不計較,她也並不與他們搭話,只是在自己的屋子住下了,看到屋裡已經準備好了所有婚嫁要用的東西,首飾釵環,紅燭錦繡,甚至還有一件精美絕倫的嫁衣。
那些物件都不像是琅琊這地界尋得到的,甚至不像江左的東西,她一問青竹,果然聽說這些都是北魏燕國公府送來的東西,是她將嫁的夫婿顧居寒顧小將軍親自著人安排送來的,她這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誰。
她沒什麼反應,不歡喜也不悲傷,像一個木然的、只剩皮囊的人偶。
青竹留在韋家幫沈西泠安頓了幾日,又領了兩個臉生的奴婢到她身邊,說是在她出嫁前會在她身邊服侍她。沈西泠並未拒絕,只問起了水佩她們的近況,當初她們是同她一起被抓進牢獄的,也不知如今是否安然無恙了。
青竹說她們都好,已經都迴風荷苑去了,沈西泠聽言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安頓好了這一切,青竹便也要離開了,十日後是她出嫁的日子,北魏的顧小將軍並不會親來江左,只會在江北的東平郡迎接她,十日後由韋家人給她送親。
沈西泠對這一切安排都極為順從,只是在最後送別青竹的時候問了他一句。
她問:「我走之前……還能再見他一面麼?」
她那時蒼白得驚人,語氣也寡淡極了,聽不出有什麼情緒,可是眼中卻有很濃稠的哀色,青竹眼眶一熱,慌忙別開眼去,答:「大抵不能了——公子他……很忙碌。」
他匆匆忙忙地說完,卻不敢去看當時沈西泠的神情,只是耳中聽到她淺淺地笑了一聲,並沒有什麼情緒,卻令他心中更加難受。
他聽見她淡淡答了一個「好」字,隨後說:「往後,便有勞你們勸他多休息了。」
這話透著些訣別的意思,大概她自己也知道,她再也無法見到他了。
青竹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眼淚掉出了眼眶,他十分狼狽地答應了一聲,又在臨別前對沈西泠說了一聲
「珍重」。
六日後青竹回了本家。
自三月齊家出事以後公子便再也沒有回過風荷苑了,如今打完仗回來仍然宿在本家,別第始終閒置著,始終沒能等到主人回去。
它原本還有一個女主人的,可現在她也不會再回來了。
這些細節是不能想的,否則便難免更加難受,尤其當青竹想起與沈西泠分別時她最後的那一聲淺笑,心就越發絞緊了。
為什麼……最後偏偏要這樣?
他努力克制著傷懷,匆匆進了本家的門,去向公子復命。
公子在堯氏的嘉禧堂。
青竹進門的時候堂內頻有說笑聲,原是大公子夫婦帶了徽兒和泰兒來看望堯氏,泰兒半歲了,正是粉雕玉琢緊可愛的時候,惹得堂上的人都喜歡得不得了,徽兒還在和弟弟爭風吃醋,更逗得大人們發笑。
似乎隱隱恢復了齊家往日的祥和熱鬧。
青竹一上堂便先看到了自家公子。
他剛從戰場上回來不久,大約因這半年過得太過跌宕且辛勞了,他又清瘦了很多,氣韻也變得更為寡淡沉鬱,即便坐在如此祥和歡樂的堂上,仍然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只是看著別人在享受安樂,而他自己卻無法融入進去。
他看起來竟有些孤獨。
他也看到了青竹,看到他的時候眼神有些變化,似乎也知道他帶回的消息是什麼,他猶豫了片刻,隨後側首對堯氏說:「母親,我出去一下。」
堯氏本正抱著泰兒逗他玩兒,見青竹進來回話、自己的兒子又有迴避眾人的意思,不禁疑心是出了什麼不好的事——她也是被這半年來的驚變嚇怕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齊嬰對母親寬慰地笑笑,說了聲「無事」,隨後起身從嘉禧堂離開,轉而回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中冷冷清清的,只有已經冷了的茶水和高高摞起的案牘,他卻仿佛更自在了一些,好像方才家人們的歡樂令他感到了些許侷促一般。
也或許並不是侷促……是那裡歡樂的光景令他想起了什麼人麼?
他在書案後坐定,問青竹道:「她在韋家安頓好了?」
「她」。
曾經那樣親密、親密到幾乎彼此融入骨血的人,如今卻似乎連字也不能提起了,只能說一個「她」。
他是怕疼麼?
青竹垂首答「是」,又細細說了沈西泠在韋家的近況,他認認真真地聽著,比對待朝事還要認真。
青竹說完了,他則沉默著一語不發,似乎有些出了神,隨後青竹才聽到公子問了他一句:「……她哭了麼?」
她哭了麼?
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事需要他去關心,其中大多關乎國家存亡、關乎許許多多人的生死,可他那個時候什麼都沒在想,他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沈西泠自然是沒哭的,可青竹被問的時候卻忍不住哭了,他自覺荒唐,於是趕緊把淚擦掉,一邊擦一邊搖頭,告訴公子沈西泠並沒有哭,她只是問,她還能否再見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