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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若擱在平時,沈西泠定一早就會覺得奇怪、繼而生出戒心來,可眼下她理智全無,只乘怒而來,竟對周遭的危險渾然不覺。
她立在堂屋中間冷眼看著楊東,這位掌事也正看著她,戴著玉扳指的右手捏著一隻白玉杯,頗為輕佻地朝她一笑,對她說:「方小姐好雅興,如此雷雨之夜竟登門造訪,委實令楊某這東南別院蓬蓽生輝。」
馮掌柜新喪,沈西泠眼下實在無心再與眼前這人虛與委蛇,她臉色冷極,神情動也不動,徑直打斷了楊東,說:「你對馮掌柜做了什麼?」
楊東聞言挑了挑眉,隨後閉上眼睛笑了笑,頗有些疑惑地問:「馮掌柜?那是誰?」
沈西泠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
楊東又笑了,仰頭飲盡白玉杯中的酒,狂放之態愈顯,道:「方小姐不必動怒,楊某每日往來者眾,如今年紀漸大記性又差,的確不記得小姐所言是何人——方小姐如不介懷,可否給楊某提個醒?」
沈西泠眼神愈冷,沉默了半晌,怒氣更加蘊滿心頭,她從未那樣動怒過,以至於咄咄逼人的反詰道:「你不記得他了?你曾讓人打砸了他的鋪子,還讓人逼死了他,今日是他的出殯之日,他的夫人和孩子眼下就跪在他的靈前垂淚——你卻說,你不知他是何人?」
她和楊東從未撕破臉,即便是之前雙方博弈最為焦灼的那個時候,可眼下沈西泠卻放棄了與行會粉飾太平,她將一切都扯破了。
楊東則絲毫都沒有被揭破的尷尬和慌亂,他照舊是十分坦然的,甚至還拿起酒壺又往白玉杯中斟滿了酒。
他捏著杯子輕笑,看著沈西泠如同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說:「方小姐慎言,楊某做事向來遵守綱紀,又一貫深信佛法,是絕不會做出如此喪今天良之事的,此事莫不是有什麼誤會?」
楊東言之鑿鑿,一副慈悲為懷的菩薩樣貌,可眼中卻堂而皇之地露出了得逞的笑來,仿佛正自得於他的勝利,又仿佛在嘲笑著什麼。
沈西泠的怒火被拱得無法更盛,她一步上前摔開楊東手中的酒杯,讓它一下兒摔了個粉碎!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楊東,一字一句地說:「遵守綱紀?深信佛法?楊掌事說這話不自覺可笑麼?還是你以為世人都是睜眼瞎,會對你的所作所為無知無覺?你害死了他,那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
沈西泠話說得那樣直白且沉重,還咄咄逼人地摔了他的白玉杯,楊東卻毫不動怒,仍是一副舉重若輕的模樣。
他還帶著三分笑意靠在坐床上,抬頭看了沈西泠一眼,笑意愈盛,說:「方小姐,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曾稱讚你有經商的天分,如今看來卻還是言之過早了。」
他好整以暇地轉了轉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神情悠哉:「你或許並不適合商道。」
沈西泠眉頭緊鎖一言不發,垂在兩側的手則悄悄攥緊了。
楊東仿若對沈西泠的憤怒無知無覺,他顧自舒展了一下四肢,又說:「商道並非女子閨閣,哪裡來的軟玉溫香?多的是朝夕之間大起大落,家破人亡也是常有之事。我的確不知道你說的這位馮掌柜是何人,亦沒有見過他,他死了,我抱憾,但也僅此而已,並且我敢斷言他死得並不冤枉。」
楊東額上出了一層汗,想是五石散藥力揮發所致,他卻似乎並不難受,神情間反而有種奇怪的愉悅之色,繼續說:「無論政商,比能力更重要的永遠都是眼光,只有選對了要跟的人才能一切順遂,否則便會招致大禍——他選擇了你,而沒有選擇行會,這便是他的罪過;他為了你去遊說他人,做了那隻出頭的鳥,那便更怪不得射鳥的人了。」
「商道永遠是能者居之,不管用什麼辦法,活下去就是正經的道理,其餘的都是廢話,」楊東笑得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他又看了沈西泠一眼,仍是那種看孩子的眼光,「方小姐今日聽這話或許覺得楊某卑劣,但唯有你懂得了此理,才算真正入了此道的門。」
屋外雨聲大作,雷聲轟鳴好不瘮人,沈西泠滿耳風雨之聲,垂在身側的兩手緊緊攥著,指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掌心的肉里。
她從未如此憤怒,又從未……如此茫然。
她覺得楊東的話荒誕不經又低劣陰險——可是她偏偏又隱隱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真的是對的。
馮掌柜有什麼錯呢?他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商人,任勞任怨地做買賣跑生意,而他之所以最後落得這般下場,也無非是因為他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倘若他沒有跟著她、倘若他選擇向行會妥協,或者哪怕他不要那麼盡心竭力地為她奔走,那他眼下一定是平安的,即便會過得清貧艱難一些、即便會受到行會的欺凌,卻至少不會喪命。
是她的自以為是和不懂變通害了那位掌柜的性命,害他的夫人沒有了丈夫,害他的孩子沒有了父親。
……她害了他一家。
沈西泠的雙手頹然地鬆開,眼神空洞,愈發茫然無助起來。
她的狼狽之態落入楊東眼中,令這位掌事露出了更深的笑意。
他聽說過齊家的那位二公子曾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多加庇護,還以為二人之間有什麼很深的交情,因忌憚那位,便一直不敢對她下狠手。不過這幾個月來行會與這小姑娘的摩擦漸多,卻也不見那位大人出面,他還頗為意外,後來又聽傅家那邊傳來消息,說那位大人與六公主的婚事已成定局,公主是不能容人的,早已視這方筠為眼中釘肉中刺,那位大人亦有意將她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