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沈西泠在從琅琊折返建康的路上曾想在父母墓前立碑,要麼寫上慈考慈妣、要麼為母親寫上「沈謙之妻」。母親生前雖然從未說過,但沈西泠曉得她始終是想與父親在一處的,倒不是母親有多麼在乎名分,只是她不想與父親分開罷了。
可是此時她站在父母墓前、站在他們曾經短暫地在一起生活的小院兒里,看著他們的墳墓相依相守,便想起他們生前繾綣相望、眉目含笑的那個模樣,忽然便覺得這字不必刻了,反而刻了、才是辱沒了父母之間的情誼。
沈西泠伸手擦去了眼裡的淚水,在父母墳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白松立在一旁看著,也鞠了一躬。
他看著沈西泠跪著,又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對她說:「我就送你到此了,往後的事,便要你自己做打算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依然是很冷淡的,雙手抱著劍、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但沈西泠與他處了這些時日,已經有些摸清了他的脾氣,曉得他這話其實是在關懷她,大約是可憐她一個孤兒,擔心她的日子無以為繼吧。
沈西泠從父母墳前站起來,對白松說:「你回去以後還要受罰嗎?」
白松冷哼了一聲,轉身朝院外走去,說:「這不關你的事。」
沈西泠急步追上他說:「可我還不曾報答你……」
白松停下腳步瞥了她一眼,又冷哼了一聲,說:「你能怎麼報答我?」
沈西泠咬了咬嘴唇,斟酌著說:「你剩下的鞭子我可以替你受。」
「你替我受?」白松聽言卻是笑了,「七十鞭你能受幾下?不到二十鞭就能要你的命。」
沈西泠低下頭。
白松掃了她一眼,眼神倒是柔和了些許,又逕自朝馬車走去,回過頭對沈西泠說:「小丫頭,要不要來試試你的運氣?」
沈西泠抬頭看向他,不解其言。
白松伸手順著馬的鬃毛,說:「你隨我一同迴風荷苑,看看公子會不會收留你。」
齊嬰?
沈西泠想起今夜在忘室他居高臨下看向她的那個淡漠且帶著鄙薄的眼神,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馬兒在白松的撫摸下發出低低的嘶鳴,沈西泠聽見他笑說:「順便你也試試給我求個情——說實話我現在也有點兒後悔,犯不上為你個小丫頭受這麼些鞭子。」
沈西泠那時心想,她去求情必然是沒有用的。齊二公子與她素昧平生,兩次援手已經令她萬分感激,她給人家添了許多麻煩、已經很討人嫌,由她求情又怎麼會有用呢?只是白松畢竟是因為想幫她才受了這等罪,她於情於理是要去求情的,雖然不能求齊嬰饒了白松,但若他心情好,興許可以求他讓自己替白松受些鞭子,總也好過無所作為。
她雖什麼也沒有,卻也不能白白欠了白松這樣大的恩情,總是能還一點是一點的。
於是她笑了笑,對白松說:「那好。」
那天深夜,沈西泠又隨白松回了風荷苑,自然,這回她仍是被攔在了門外。
白松獨自進去後,大門便關上了,過不多時那門房又探頭出來對她說:「公子聽聞你也來了,說事不過三,先前既已然幫了你兩回,便再沒有第三回 了,叫你回去吧。」
說完,因夜雪天寒,那門房也耐受不住,便匆匆將門關了、縮回屋裡烤火去了,將沈西泠一個人關在了門外。
夜雪紛紛,那當真是建康城數十年也難遇的一場大雪,山中的石階都已經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寒風凜冽,幾乎要凍掉人的手。沈西泠望著那扇緊緊合上的大門,想著此時此刻白松正在受刑,他是為了幫她才會如此,而說到底,她的事情本來跟他毫無關係,就算當時她在琅琊無家可歸死在路邊,其實也與他沒什麼相干,他大可以不必管她一走了之,可是他卻帶她南歸、替她安葬了父母,此時又因此在受鞭刑之苦。
沈西泠抿了抿嘴,雙膝跪在了風荷苑門前。
她既無法替白松挨鞭子,至少也要在此受些罪過才好心安。雖然其實她無論做什麼,對白松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她若什麼都不做地就此離去,便會從此良心難安抱愧終生。她忽然也有點鄙薄自己了:你看沈西泠,說什麼想報答人家,其實你只是為了自己心裡好過一些罷了。
她在門前跪了許久許久,具體有多久倒是說不清,只是夜中門房換班,新來的門房打開門察看時見她仍跪在門前卻嚇了一跳,驚問:「你怎麼還跪在這裡?前一班人不都說了讓你走了嗎?」
他又勸了幾句,卻見這女童恍若未聞,只臉色蒼青地依然在地上長跪不起,那時積雪已經很厚,她跪的那處已然是個雪窩子。可她不聽勸,門房便也沒了法子,只又將門合上了。
大雪簌簌,鋪天蓋地地下著,山中青竹有些還稚嫩,被夜雪生生壓斷,耳中便因此時而可聞折枝聲。沈西泠長跪的身影被風荷苑門前掛的那兩盞十分明亮的燈籠映照得很長,可實際那一年她只有十一歲,身子只是小小的一團。雪落了她滿身,寒意將她整個兒裹起來,她在無盡的寒冷和眩暈中疼痛不堪,可是卻長久地跪在那裡,直到終於力竭昏了過去。
她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刻,眼前又浮現了忘室之中齊嬰朝她看過來的那個眼神,她有點解脫地想:那人沒有看錯,她的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