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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一個蔣勇,不過手起刀落眨眼之事,可這背後牽連甚廣,齊嬰亦是深思熟慮過後才下的決斷。
可惜這些道理眼下他卻無法與韓守鄴一一細說,他暗暗朝身後那間隱蔽的內間掃了一眼,隨後壓低了聲音,對韓守鄴道:「世叔是有遠謀之人,如今沈家蕩然無存,三家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蔣勇非殺不可,倘若不是我殺,那便要世叔親手殺了。」
齊嬰話極隱晦,可他神情間的鄭重卻卻令韓守鄴心中一跳,再仔細一琢磨,方品出些味道來。
韓守鄴雖是武官,又性情暴烈,但畢竟在朝堂之上立足數十年,並非是個諸事不明的蠢貨。齊嬰的話雖點到為止,可卻一下兒點醒了他,也讓他意識到自己險些就在無意之間捲入了皇室與世家的爭鬥之中。
區區一個邊城守將蔣勇,若處理不當,竟有可能成為皇室對世家開刀的因由,而他們韓家作為四殿下的母族,屆時便是首當其衝會與三殿下對上,到時候一旦卷進奪嫡之爭,那……
思及此,韓守鄴不禁寒毛倒豎。
齊嬰見韓守鄴的臉色變了,便知他已經想明白了其中關節,暗暗舒了一口氣。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對韓守鄴提起了另一樁事。
「世叔,」齊嬰道,「另有一樁事,我想請世叔首肯。」
韓守鄴尚未完全從此事的恐怖中回過神來,此時還有點懵,聞言答:「嗯?……哦,敬臣你說。」
齊嬰對他點了點頭,慎重地說:「去年大戰失利,我知世叔心有不甘,有意同顧居寒血戰雪恥。我敬佩世叔赤誠丹心,只是如今的形勢,萬不能戰。」
韓守鄴聽得此言,眉頭一皺。
他心中雖已理解了齊嬰殺蔣勇一事,但對樞密院禁戰之令仍有非議。他是武官,不是文臣,心中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或者即便有,等事到臨頭還是心中一腔熱血占上風,只想橫刀立馬殺敵軍一個片甲不留,哪還管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何況他如今與那顧家的小子結了梁子,更是耐不住性子忍讓。
韓守鄴道:「敬臣,我知你思慮周密,下禁戰之令自有你的道理。但我等武官披甲帶刀血染疆場,亦有我們的骨氣和作風。如今你一道禁戰令壓下來,讓我大梁的兒郎俱龜縮在城牆天險之後,我雖不在前線,卻已聽聞那群高魏的狗雜種是如何謾罵的!你叫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叫我帳下諸將有何顏面面對江左百姓?千百年後史官落筆,誰又能當得起此等罵名?」
聲聲追問,亦是忠肝義膽、豪氣干雲。
他頓了頓,又神態嚴正地道:「如今顧居寒有意退兵,我聽說是你在他背後挑起高魏內部的禍亂,這才讓他分身乏術不得不退——敬臣,是,你救了大梁一回,但這靠的是陰謀、是權術,而非君子之道!兩國之爭若單憑陰謀權術,焉能長久?我們不可能躲他們一輩子!」
忘室內一片長久的靜默。
齊嬰的神態依然平靜,鳳目之中如淬雪光,清透而凜冽。
他看著韓守鄴,溫和地答:「世叔金玉良言,晚輩獲益良多。」
語速極慢,聲音極沉。
「世上沒有人願意打窩囊的仗,若今日我有的選,我也願不避不讓同高魏決戰沙場而收復失地。禁戰之令無人願守,我要解它也極容易,只需蓋上我桌案上的那方官印,屆時眾位將軍便可同顧居寒決一死戰快意恩仇。」
「可此後當如何?」
「樞密院領軍政之務,所圖並非逞兇鬥狠,而是一國安泰。開城主戰固然暢快,可一旦落敗則建康危在旦夕,倘若彼時難挽頹勢,則亡國之禍將至。」
他有一聲嘆息。
「世叔說得對,此次退魏軍,靠的是陰謀權術,並非磊落君子之道。莫說旁人,我自己也深覺厭棄。可若此道能護家國安定、能守山河太平,能讓多哪怕一個大梁的子民免於兵禍戰亂,那麼……」
齊嬰略略一頓,鳳目中有豁然之色:「雖千萬人,吾往矣。」
韓守鄴看著眼前的齊嬰,眼中有深深的震撼,頭一次感覺說不出話來。
齊二公子少時成名,一早就被世人讚頌為江左世家之典範,韓守鄴素來以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從未當真覺得他有什麼了不起。年前聽聞陛下委任他執掌樞密院,心中更覺得荒謬,想他這樣一個剛行冠禮的無知小兒,怎堪託付一國之軍政?
可如今,這個他一直不曾放在眼裡的晚生便坐在他面前,雖語出淡然,可所思所想卻比常人所能想像得更加深遠。家國、權謀、人命,仿佛就在他股掌之間盤桓,而他正用盡一切方法,守護這一方太平。
闊大、克己,風雨不動。
韓守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見那晚生眉目疏展,甚至隱約含笑,道:「世人皆知禁戰之令是我齊嬰下的,世叔和諸位將軍乃迫於樞密院的壓力才百般容忍。這罵名我擔了,千秋之後後人評說功過我亦不介懷,只請世叔應允,今次萬勿主戰。」
沈西泠此刻躲在內間的門後,將字字句句都聽在耳里。她透過那條狹窄的門縫看見齊嬰安坐在外的背影,不知何故突然有些淚意。
她只知道他一直很忙、一直很累,可卻不知道他身上背著這麼這麼多沉重的東西。而他明明那麼疲憊,可在面對她時卻一直是溫和而包容的,除了最早的那一兩回以外,他甚至沒有對她說過一回重話,一直都耐心地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