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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泠的飯量很小,吃了幾口便飽了,但她看齊嬰還未吃完,就一直拿著筷子沒有放下,直到齊嬰放下筷子她才跟著放下。僕役們進門將碗筷收拾下去,這時齊嬰才切入正題,同沈西泠說:「今日叫你來是為了說說以後——你自己可有什麼打算?」
忘室之內燭照明亮,齊嬰的樣子看起來更加清晰。沈西泠心下又緊張起來,不過好在她今天想到了他會有此一問,早有了一番準備,此時平穩了一下心緒便從座位上站起來,徐徐下拜道:「近來諸事,從逃獄那天開始便都仰賴公子照拂,給公子添了許多麻煩。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公子的恩德,也不敢再給公子添麻煩,今日便可離開風荷苑,往後公子若有什麼要我做的,我定然盡心盡力、絕無推辭。」
說完,沈西泠又是一拜,隨後便跪在地上垂著頭,等待齊嬰的答覆。
齊嬰望著她跪在地上的身影,指尖緩緩地敲擊著桌案,心中轉起別的事來。
他想起初一那天他隨父兄進宮賀歲,從宮中返家以後方進書房不久,下人便來通傳,說有一個老漢請見,他們趕不走他,那老漢還遞給下人一張紙條,說齊二公子只要見了此物,自然就會見他。
彼時齊嬰皺著眉展開字條,見上面只寫著一行字:射落鴆鳥在江邊。
「沈」。
來通傳的下人見二公子盯著那字條眯了眯眼,神情莫測,過了片刻竟果真讓人帶那老漢進門,還屏退了左右單獨相談。
那老漢形貌尋常,衣著還有些破落,見到齊嬰以後卻不卑不亢,從懷中掏出一個不大的木盒呈給齊嬰。齊嬰打量片刻,將木盒打開,見盒中所裝的乃厚厚一沓地契銀票,甚而還有數座鹽莊和茶莊的赤契,數額之大令出身世家的齊嬰都為之一驚——這區區一個木盒之中,恐裝著足以買下整座建康城的財富。
齊嬰眉頭微鎖地看向那老漢,道:「這是……」
那老漢向齊嬰行了一禮,恭謹地答:「唐突登門,公子莫怪。我本乃沈相親隨,受相爺囑託,務必將此物交到公子手中。」
齊嬰將木盒合上,重新推回老漢面前,道:「閣下恐有誤解,當日在廷尉拜會過沈相之後,他已著人轉交給我一隻木盒,這隻木盒應另有主人。」
齊嬰所言是真。那日他赴廷尉法獄探望過沈謙之後,沒過幾日便有沈謙的舊部轉交給他一個木盒,其中也是地契銀票若干,但數額遠遠不如眼前這個木盒驚人,亦沒有茶鹽二莊的赤契。齊嬰本不是貪財之人,當時就無意收下那個木盒,但牢獄之中沈謙堅持,他也不好再推託,便將那隻木盒收下了。可今日竟又有沈謙舊部送上木盒,數額十倍於前不止,委實令人震驚。
那老漢見齊嬰如此平淡地便將那隻裝有驚人財富的木盒推了回來,眼中一閃而過一絲激賞。他再拜齊嬰,道:「公子有所不知,先前那一隻木盒是為答謝公子送夫人與小姐北上琅琊。沈相待夫人與小姐之心甚厚,亦為之謀深遠,早料到夫人娘家恐生變數,特意又備下另一隻木盒,並囑託小人,倘夫人與小姐返回建康且再受公子恩德,則將這一隻木盒也雙手奉上。」
齊嬰無言。
他著實沒有料到沈謙竟對自己的外室和私生女動了如此之深的感情,為她們謀算到如此地步。他雖一早知曉沈氏把持江左財脈多年,但沒有想到沈謙能有如此本事,沈氏已被抄家滅族,他卻仍能保有如此驚人的一筆財富。如今想來,沈謙的舊部大約一直暗中跟隨著沈西泠,否則時間不會如此之巧,他昨夜剛剛迴風荷苑將沈西泠從鬼門關拉回來,次日這隻木盒便送到他的桌案上。
倘若昨夜他沒有去探望沈西泠,或是之前沒有將她留在風荷苑,這個木盒想必就不會被送到他手上了——這算什麼?沈謙給他留下的考驗麼?
齊嬰心中有些不快,道:「沈相這是何意?」
那老漢答:「夫人和小姐乃沈相平生心之所系,如今夫人已經仙逝,只能求小姐平安順遂。」
齊嬰皺了皺眉,問:「沈相是想用這筆錢換我收留他女兒?」
「非也,」那老漢答,「若相爺有意如此,早在一開始便會將這木盒奉上,何至於拖到如今?」
的確。沈謙看來並不想用這筆驚天財富為愛女買得安穩,他明白用財富買來的安寧並不長久。說到底,沈謙也並不完全相信齊嬰,所以才讓舊部一直等到他對沈西泠真正起了憐憫之心後才送上這個木盒。
世事洞明,沈謙非常人也。
齊嬰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沈相既有遠見留下如此財富,何不直接交給愛女,豈非更加穩妥?」
那老漢滄桑一笑,眼神中俱是通透與了悟。他答:「世間富貴,非權而莫能守。小姐如今不過一介孤女,財富於她而言是禍患而非福運。沈相生前曾斷言二公子有守正之心,他願一賭,您也是他日江左最有權勢之人——唯有這樣的人,才能護小姐一生周全。」
齊嬰沉默,隨後淡淡一笑,反問:「若沈相賭錯了呢?」
老漢答:「那便願賭服輸。」
齊嬰再問:「若我那夜不曾留她在風荷苑,又當如何?」
老漢望向桌案上的那隻木盒,平靜地道:「無非付之一炬而千金散盡罷了。」
齊嬰閉上眼睛一聲長嘆,心頭如有千鈞之重,並第一次極為慎重地開始思考沈謙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