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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是最懂得你的……」
這些話在當時那個時刻其實沒有任何意義,而且聽上去只是在發泄情緒,甚至連沈西泠自己當時都覺得自己是在發泄,可是齊嬰明白,她只是在撒嬌。
她很害怕,可是看到他醒了她又覺得快樂而安全,因此迫不及待要跟他撒嬌。
她很想讓他哄她,更需要他親口告訴她:一切都已經沒事了。
他太明白她了,也一貫願意寵著她,此時便緊緊地抱著她,一遍一遍在她耳邊安撫著,同時他自己的心緒也起伏得厲害,沈西泠聽見他的聲音依稀有些發抖,對她說:「對……你是最懂得我的。」
她是最懂得他的。
十年前,即便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可卻已經能一眼看破他的疲憊和孤獨。她在忘室中看到了他在抱朴公文集上批註,那句「心嚮往之」是他無奈之下所留,後來連他自己都不在意了,她卻一直記在了心裡,此後便時常以那種欲言又止的眼神凝視他,眼底藏著令他莞爾的心疼。
她很懂得他……即便已經過去了十年,他們彼此在離亂中都各自有了那麼多不同的遭際,她依然最懂得他。
齊嬰心中突然覺得滿漲,此前他所創下的任何功業都不曾給過他這樣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擁有了一些東西,不再是為他人而忙碌,而是實現了自己的私願:有一個深知自己的愛人,然後不問後果與她相守一生。
那一刻,齊嬰的神情柔和無比。
而眼下淆山夜色蒼茫,無數的火把如同長龍,赤紅的火焰燃燒著,在蒼山的瞬間寂靜中竟也清晰可聞。
那夜色與火色之中,齊嬰的神情已全然不再有和沈西泠獨處時的溫柔,眾人只見左相從山道下行來,鳳目如淬雪,神情安穩一如往昔。明明那時他看起來有些蒼白,像是大病過一場,可他的氣韻卻莫名有種冷銳威壓之感,令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天子一般。
滿山的人這時卻聽「咣啷」一聲響,在無聲的寂靜中顯得尤其刺耳,原是大將軍之子韓非從手中的長劍掉到了地上,他正瞠目結舌地看著左相,兩手發抖,神情看上去像是活見了鬼,說:「左相?你、你不是已經……」
你不是已經死了麼?
韓非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通為何當日自己眼睜睜看著葬身江河魚腹的上官,今日卻又忽然憑空冒了出來!
而他的父親韓守鄴此時卻明白了,自己的蠢貨兒子中了齊敬臣的圈套——他根本就沒死,卻如同一隻蟄伏在暗處的虎狼,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就要撲上來撕咬人的喉嚨、將人一絲血肉也不剩地拆吃入腹!
他們中計了!
韓守鄴心中一時大慟,繼而生出慌亂之感——如今山下已無兵戈之聲,可見他的人已經被降服,齊敬臣不到最後一刻決不會現身,而他現在露面了,是因為他已經拿準自己要贏了麼?
千思萬緒一時湧上心頭,令韓守鄴也有些招架不住,他身子一晃,連忙以劍撐地佯作強硬之態,而此時卻聽自己身後的天子朗聲而笑,他扭頭看向蕭子桁,他的外甥眼中正冒著極亮的光,好像亢奮已極,對他說:「舅舅,你輸了。」
不是申斥、不是威脅,僅僅是陳述。
卻令韓守鄴如遭重擊。
他尚且未及反應,緊接著便又聽見蕭子桁肅聲對齊嬰說:「愛卿來得好!還不速速將韓家逆臣給朕拿下!」
天子話音剛落,山間眾人便見他們名滿天下的左相輕輕招了招手,剎時靜默了的山間便重新響徹起山呼海嘯一般的喊殺聲,無數的火把攢動起來,從四面八方向著韓守鄴和韓非從所在的方向而來!
韓非從大驚失色,立刻撿起方才丟了的劍護衛在父親身前,同時大聲喝令手下兵將上前迎戰。
他一把扶住急怒攻心、已經有些站立不穩的父親,額頭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急聲問:「父親!齊敬臣來者不善,我們恐怕是中計了!現在該怎麼辦?」
現在該怎麼辦?
韓守鄴氣得簡直恨不得將韓非從捅出幾個血窟窿!
他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大罵道:「怎麼辦!怎麼辦!不成器的東西!壞了你老子的大事!」
韓非從被一掌打翻在地,因自知辦事不力故也不敢還口,只瑟縮地又趕緊爬了起來,再次扶住步伐不穩的父親,說:「父親,我們先走吧,兒子護著您離開淆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今日雖敗卻可圖謀以後,只要留住性命,不愁沒有東山再起之日!」
這道理十分確然,然而韓守鄴卻知道……他跑不了了。
齊嬰是什麼樣的人?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羅……他不僅謀略深遠,手段也凌厲,遠不像看起來那般是個翩翩貴公子,這該死的文臣比久經沙場的武官還要心狠手辣,今日他已經露出了獠牙,就絕不可能放他逃出生天!
一切都已經完了。
韓守鄴看著自己身前的士兵一個一個倒下,眼中不禁浮現越來越濃稠的悲哀之色,同時也有不解和不甘——他明明早已排查過江左境內所有兵馬的調動,沒有一支軍隊的動向在他的預計之外,齊敬臣就算再有本事,總不可能憑空變出人來為他打仗賣命,這忽然多出的兵馬究竟是何方神聖!
而就在他最疑惑的時候,他看見重重的兵馬背後,齊嬰身邊忽而多出了兩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