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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竟是做戲?
沈謙覺得有些趣味,此時又聽另一個平靜的聲音答:「仲衡年幼,何況爭勝也無益——敬安,切記在旁人面前不要多話。」
想來這便是齊二的聲音了。
進退有度,虛懷若谷,確是難得的好心性,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敏學好問者眾、天資卓絕者眾、勤勉上進者眾,人有任何東西都不稀罕,稀罕的是少年成名卻仍能懷素抱朴,無逞兇鬥狠爭勝好顯之心——如此說來,那翰林大儒王清王先生逢人就誇讚這齊二公子也就不是沒有道理的了。
那兄弟二人很快便從廊橋之下離開了,只是過不多久沈謙便又聽聞一陣腳步聲,他抬眼看去,才見來者不是旁人,正是今日的主角齊二公子。
他有些意外,那位二公子似也沒想到這僻靜之處還有旁人,但仍依禮走到他面前行拜禮,道:「世叔。」
沈謙因長久以來都躲避應酬,是以與世家子弟也不甚相熟,此前僅見過齊嬰幾次,統共也不曾說過幾句話。齊嬰是知道這位世叔的性子的,一見他在此地心中也未存攀談的意思,盡過禮節之後便欲告退,未料這位一向孤僻的世叔今夜卻似乎談興頗濃,在他告退之時突然問他曰:「敬臣八歲便可記誦秦史,可是因為心中仰慕當年大秦六王畢四海一的偉業?」
這話問得頗有些突兀,且言談間已說明他聽到了方才自己與三弟的對話,齊嬰有些詫異,想了想答曰:「雕蟲小技唯手熟爾,實不足掛齒,有污世叔尊耳。」
這算一個答非所問,但又與所言沾邊,是個聰明的回答,沈謙聞言笑著擺擺手,順著他的話說:「聽人牆角原是我的過錯,也當對世侄賠一個不是。」
齊嬰敬言不敢。
而沈謙則仍對方才那一問感興趣,不惜又問了一遍,這次略改了措辭,說:「秦掃六合,不世之功,確使天下有志之士心嚮往之,大梁若有此氣象,北伐功成便也指日可待了。」
本家之內花燈如晝,四面歡言不絕於耳,那少年立在廊橋之上的身影卻顯得有些出離,仿佛並不在這片錦繡之中。
他說:「秦之大業雖偉,然國祚不過一十四載,僅傳二世,征伐六國致使黎民受難國失其道,以後生之見,恐過大於功矣。」
這話說得倒是讓沈謙有些意外。
秦之功過史有定論,個人有個人的見解,本也不足為奇,只是如今大梁被迫南渡偏安一隅,舉國上下莫不樂於大談北伐一統,所謂時也勢也,在如今的情勢之下,江左之人自然奉秦為圭臬。
然沈謙一直不敢苟同。
秦之一統令天下離亂,此後又無力治天下,結果便是二世失鹿,再引大亂。後人只見大國方立之雄偉氣象,卻不見流民餓殍的森森白骨,豈不可悲可嘆?
這齊二公子……倒是個慈悲的心性。
沈謙頓了頓,又想起了什麼,繼而露出一絲笑意,說:「二公子年少成名,此次春闈更使天下驚,我倒聽說殿試之時公子曾同陛下言及一統之策,甚得陛下讚賞。」
這話有些揭短的意思,好像在說齊嬰言行不一,只是那少年人卻不知何故如此老成,此時聞言竟連眉目也不曾動一下,甚而淡淡一笑,曰:「落筆成書,必先染墨——讓世叔見笑了。」
落筆成書,必先染墨。
這話卻令沈謙心中一動。
他似乎有些明白這個少年人的意思。他心中有自己的章法,或許的確並不認同所謂秦之大業,然而他知道自己若要實現抱負必先居於官場之內,唯有手中握有真實的權力才能使所思所想落地生根,為此他甘願言不由衷,也願意在未來捨棄更多東西。
他就是那支筆,為了心中的乾坤,寧願染上漆黑的墨。
沈謙心中有些讚嘆,同時又明白了眼前這少年人與自己的不同。沈謙自認也能世事洞明,可他既無手握乾坤的決心,也愛惜自己的羽毛,最終只是對眼前萬事袖手旁觀。
而這位齊二公子卻與他不同……或許,最終他能有另一番天地。
此時齊嬰已向他告退,那少年轉身之時沈謙再次叫住了他,齊嬰只聞這位世叔對自己溫聲道:「秦史壯闊,卻恐晦澀勞心,敬臣若得空,倒可讀一讀文人散集,譬如抱朴諸公,有清心靜氣之效也。」
齊嬰挑了挑眉,不意沈謙突然說這話,一頓後再拜,曰:「多謝世叔指點。」
當夜宴席散後,沈謙終于歸家。
他所歸之處並非金玉為地的沈家高門,而是建康城郊那個偏僻的小院子。他晚歸之時韋氏還在等他,女兒文文卻已經睡著了,五歲的小丫頭粉雕玉琢,漂亮得跟個瓷娃娃似的。
他笑著親了親熟睡的女兒,又同美麗的妻子夜話,談及自己近日的遭際,又在無意間說起了今夜與他說過兩句話的那個少年,心中仍有些感慨,尤其當他看著自己的小女兒時更難免有些酸澀,心想他的文文往後就該嫁與那樣的男子為妻——蕭蕭肅肅,湛然若神,有最好的出身和教養,更有最好的眼界和心胸。
唯有如此,才能配得上他最金貴的女兒。
只可惜……他無能,竟不能給唯一心愛的女兒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讓這一樁本該順理成章的婚約成了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屋舍之中一燈如豆,搖搖曳曳的小燭火映照著那久未團圓的一家人,而此時所有人都不能窺見命運的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