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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夫又拱了拱手,齊嬰問:「不知大夫能否撥冗再去一趟齊府看診?如此勞頓辛苦,齊家自有重謝。」
那大夫聞言一愣。齊家是何等高門?若非今夜是除夕情況特殊,恐怕還輪不著他進府看診。這是天降之喜,焉有拒絕之理?那大夫立刻躬身,連連應允。
齊嬰點了點頭,客氣地說了句「有勞」,隨後回過身對白松道:「你送大夫過去吧。」
白松一愣,看了看床上的沈西泠,又看了看齊嬰,沉默著點了點頭,同大夫一道從房中走了出去。六子還在門口,看著公子站在那小姑娘床前,過了一會兒親手端起藥碗,坐在她床塌上,抬眸朝六子看過來。六子渾身一顫,立刻低下頭,又聽見公子吩咐道:「屋裡有些冷了,去給她換個炭盆。」
六子一聽立刻稱是,低著頭退了出去,關門的時候依稀看見公子將那孤女摟進了懷裡,他不敢再看,輕輕地關上了門。
床榻上,齊嬰將沈西泠扶起來,倚靠在自己懷裡坐著,他端著藥碗,從她身後環著她。當她在自己懷裡的時候,齊嬰才越發感覺到她的瘦,瘦得驚人,細弱的手腕仿佛稍微一使勁就會折斷;她的呼吸也微弱,好像下一刻就要停止。
他摟著她,忽然想起家中的弟弟妹妹,譬如瑤兒和徽兒。她們都是女孩兒,與沈西泠不同的是,她們都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平生從未經歷什麼波折,無論何時何地都有父母兄長擋在身前,為她們遮風避雨。而沈西泠不一樣,她是他父親見不得光的私生女,從未享受過什麼富貴太平,如今父母雙雙辭世,她還要獨自千里奔波將他們葬在一起,完成他們生前的夙願。今夜是除夕,齊家的孩子們在花廳中聽戲、在庭院中放爆竹,可她就一個人,躺在陌生的院子裡,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
他看見她的手上生了凍瘡,還有一些薄繭,是一雙經常做活兒的手。他想起今夜他把紅包遞給趙瑤的時候,趙瑤接紅包時伸出的手塗了豆蔻,細膩白皙,沒有一絲傷痕,可沈西泠,卻是這樣。
齊嬰嘆了一口氣,垂下眼眸,用勺子舀起藥汁慢慢送到她嘴邊,低聲說:「來,把藥喝了。」
沈西泠的眉頭痛苦地皺起,仿佛被夢魘住了,藥汁送進去以後又順著嘴角淌出來,她不停地咳嗽、大口地喘氣。齊嬰眉頭緊鎖,一手護著藥碗不讓她打翻,另一隻手輕拍著她的肩膀,一句話忽然脫出口來:「好了,已經沒事了。」
這話說得他自己愣住了,像是沒想到自己會如此草率地說出一句類似諾言的話,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沈西泠瘦削的臉,長嘆了一口氣,隨後眼神微微變化,依稀露出釋然之色。
他回想起沈謙在獄中對女兒的稱呼,猶豫了一會兒,附在沈西泠耳邊低聲道:「……文文,沒事了。」
沈西泠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回到了小時候,就在她和母親生活了多年的那個小院兒里。父親不在,母親仍生著病,忽然小院的柴門被人踹開,一大群家丁打扮的人闖進來,他們身後是一個氣勢洶洶的貴夫人,她後來才知道,那是父親的妻子。
那貴婦人稱母親作「賤人」,又稱沈西泠作「小娼婦」,她那時都不大明白是什麼意思,只知道是不好的話,因為母親聽後眼中露出了憤怒和悲戚。那些家丁砸壞了她和母親的家,那位貴夫人將母親拖下病榻,打她、踢她、辱罵她,沈西泠一直在哭,想撲過去救母親,卻被家丁挾制住,她咬傷了一個家丁的手,趁他呼痛的空檔朝母親奔過去,將那貴婦人推開,抱住母親。
當然,她們因此遭受了更多的打罵。
那些人離開的時候,母親和她都已經滿身傷痕。母親坐在滿地狼藉中緊緊地抱著她,一直對她說「文文,對不起」,沈西泠不知為何母親要道歉,她只是感到害怕和難過,很想大聲地哭,又害怕這樣會讓母親更加傷心,於是一直忍著。
她很擅長這樣做,忍住悲傷和難過,敏感地琢磨著母親的情緒,然後強顏歡笑。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父親來了。
父親是個溫和又堅強的人,沈西泠此前見過的父親從來都是溫和平靜的,可那天他哭了。他抱著母親和她,像母親一樣一遍一遍地道歉,他們三個人抱在一起,沈西泠看見父母都哭了,才終於敢流下眼淚。
她父親抱著她,說:「文文,沒事了。」
沈西泠抬起頭看著父親,忽然發現他離自己很遠,母親站在他身邊,也離自己很遠。她熟悉的小院消失了,面前出現一座長橋,父母在橋的那頭,而她在橋的這頭。她奔上橋去,拼命地朝父母身邊跑,大聲地呼喊,可是一步也不能靠近。她看不清父母的臉,橋的周圍瀰漫起大霧,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
直到最後父母消失不見,只剩她一個人留在橋的這頭。
沈西泠的悲傷、無助、痛苦一下子將她懾住,她小心翼翼掩藏的那些苦痛忽然沒頂,她跪坐在地上絕望地哭著,呼喊著父親和母親,可卻無人應答。
大霧將她包圍,她開始看不見任何東西,甚至開始感覺不到自己,她仿佛在不斷地墜落,從高處一直向下跌,她害怕、她掙扎,但毫無用處。
這時她看見一隻手,從雲霧深處朝她伸來。
她看見雲霧消退,忽然下起漫天的大雪,她在鋪天蓋地的飛雪中聽見隱隱約約的銅鈴聲,以及馬車的車輪駛過長街的轆轆聲。她看見大雪中一個人模糊的身影,越走越近,直到站在她面前,彎下腰,聲息溫暖,縈繞在她耳邊,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