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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實在已經很好了。
她離他這麼近,和他在同一片土地上、看同樣的風景、聆聽同一段梵唱,正如以前他陪她去棲霞寺的那回一般曼妙。何況即便她看不見他也依然能想像出他此時的模樣,必然是板板正正的,一副謹篤妥帖的模樣,可他心裡一定不像面上那樣平順,畢竟他是不信神佛的,想必這類場合一定讓他覺得有些難熬吧。
她想得很細又很深,難免越來越沉迷,以至於對周遭一切人事都沒有了反應,甚至小沙彌進側殿請各府夫人們一一捐功德錢時她都沒有動作,仍立在原地愣神,引得眾人都在看她,連皇后和江左來的公主殿下也一併投來了視線。
秦氏一見長嫂這副出離模樣難免更加擔憂,以為她是身體不適,連忙欠身向皇后娘娘和大梁的公主殿下致歉,又給身旁的小姑遞眼色讓她去照料長嫂,哪料小姑卻也是一副神遊九天的模樣,半天都與她對不上眼神。
卻不知此時顧婧琪心中也是波瀾陣陣。
方才在遮莫山下迎候陛下時,眾人都去瞧那位大梁的使君了,獨她一個瞧見了陛下身邊的太子殿下……總覺得有些面善。
她應當是在哪裡見過他的,只是想了許久也想不出究竟是在哪,只可恨太子殿下不是一塊糕,否則她一定便不會忘了!
她想得頭都要疼了起來,這才好不容易想起她前幾日確與太子殿下有過一面之緣:是在嫂嫂的金玉堂,當時她陪著嫂嫂去收帳,恰巧在堂中碰見一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淇奧公子,那位公子還與她同看中了一塊玉山子呢。
原來那位竟是太子殿下!
莫怪她當日就覺得那位公子面善了,她小時候也進過好幾回宮,說來應當也同殿下見過,只是那時她年紀太小了,如今已經記得不甚清楚——自然了,這主要還得怪太子殿下不是一塊糕,否則她必然歷歷在目。
因想著這番心事,顧婧琪自然就錯過了秦氏給她遞的眼神兒,更沒能幫長嫂醒神兒,因此使嫂嫂受了滿殿閣人的矚目,甚至連皇后娘娘都被驚動了。
燕國公夫人是一品誥命,自然站得離皇后很近,鄒後一瞧沈西泠如此神思不屬的模樣,便也出言關懷了幾句,拉著她的手問:「前些日子聽聞夫人康復了,如今這麼看著還是輕減了許多——可是身子不舒服了?莫若本宮叫人去請溫若過來吧。」
鄒後也算是戲台上的一號人物了,明明她娘家同燕國公府勢同水火,可她卻仍能做出一副對國公夫人關懷備至的模樣,難得的在於十分自然,甚至還拉著人家的手,簡直親熱極了。
沈西泠直到這時才勉強回過神來,自覺失態,遂躬身告罪,答曰:「勞娘娘掛念,臣婦一切都好,不必勞動將軍了。」
鄒後尚未來得及接話,一旁的大梁公主卻淡淡笑了一聲,意義莫名地說:「早聽聞顧將軍愛妻如命,恐怕也不是虛言,夫人留著殷勤的夫婿做什麼用?莫若將他喚來,也好體貼體貼冷暖。」
這話說得其實沒什麼大毛病,不過是尋常一句打趣,只是眾人乍一聽卻還是聽出了些不對,總覺得這位殿下有些陰陽怪氣,然而側殿中各家夫人仔細盤算盤算又不知道是哪個字有問題,遂只好各自隨著附和賠笑,又稱讚起燕國公夫婦情誼的篤厚。
然眾人雖不明真相,沈西泠卻是明白的。
她與這位殿下也是故人,且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知道她的存在,在慶華十四年三月的花會上還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
沈西泠承認自己少年時曾嫉妒過這位殿下,以至於頭回見她時便心生敵意,然而這種敵意後來慢慢消失了,她知道齊嬰同這位殿下之間清清白白,自然也不會再鑽牛角尖,她於她而言便只是一個尋常的故人,並不再需要她如何介懷了。
可惜這位殿下卻好像並不這麼想。
她似乎依然討厭她,正如同當年她帶著許多宮人蠻橫地闖進她的握瑜院、要扇她巴掌時一般強橫,即便世事更迭成如今這個模樣,她對她的敵意也分毫不減。
可沈西泠卻變了很多。
她小時候初見這位殿下時心中曾有過強烈的自卑自哀之感,以至於那時心中的波瀾強烈到令她完全失控,可如今再見她沈西泠心裡卻平靜極了,不悲不喜,不卑不亢,仿佛無論她怎麼做她都不會真的放在心上了。
她甚至有些憐憫她——她只是一個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女子罷了,與當年的自己又有什麼不同呢?
思及此沈西泠難免有些嘆息,更未與蕭子榆計較,她只是對她欠了欠身、禮儀十分周到地說了兩句客氣話,隨即便又轉向皇后,在她之後往小沙彌的功德箱裡捐了早已備好的香火錢,氣派端方沒有一處可以指摘,反倒令蕭子榆這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顯得有些小氣了。
圍觀的眾人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她們個個是人精,自然能瞧出些許門道,雖則摸不清兩人之間的前塵,卻也能感到一番暗涌,更知道大梁的公主已經落了下乘。
蕭子榆自己也是知道的,她還看清了沈西泠眼底的憐憫。
她為那抹神情而憤恨,可又不禁……心生哀戚。
浴佛法會至午時才散去,佳節卻尚不算終了,各家貴人都分得一間寮房,玉佛寺的僧眾將供以素齋,用過午膳之後還當再行佳禮,要到日頭西沉時分才真正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