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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嬰讓白松從府上帶了些人,分頭去建康城中的客棧尋找,他也親自去了幾處問過店家,都沒有尋到沈西泠的蹤跡。
後來他想了想,去了她父母生前居住的那個小院。
這個院子齊嬰不是頭回來,上次來的時候他幫沈西泠安葬了她的父親,還讓人替她整理了彼時已是一片狼藉的屋子。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往後再不會踏足此地,卻沒想到區區不到三月之後,他便又來了。
那院子無人打理,如今已顯出衰敗之相,院內生出雜草,沈相生前種的竹子則歪倒一片,看樣子已經不能成活。
齊嬰冒雨前來,進屋後看了一圈,見屋中的器具皆積了一層灰土,已經很久沒有住過人了。
沈西泠也不在這裡。
青竹一直跟在齊嬰身後,此刻見他神情憂慮,兼而還有些疲憊和煩躁,便斟酌著勸道:「公子……要不咱們先回吧?那頭兒有白松帶著人找呢,說不準明兒一早便有信兒了……公子連月勞累,還是先回去歇著吧。」
齊嬰未答,長身站在屋檐下,聽聞夜雨聲聲,又見屋中陳設,意識到這是她年幼時的居處,她就在此地長大,心中一時有些難以名狀的感觸。再一抬頭,又見屋外荒竹之畔立著兩座孤墳,正是她已故的雙親。
她父親生前曾那樣鄭重地將她託付給自己,如今他卻將人家的小姑娘弄丟了,興許,還讓她受了委屈。
齊嬰越發覺得胸口沉悶。
他靜立不動,沉思良久,忽而似想到什麼,匆匆對青竹說:「迴風荷苑。」
夜雨淒清,清霽山中石階濕滑,齊嬰回去的時候已近子時。
他一回去便到當初沈西泠住過的那間院子找人,但房中空空,並不見小姑娘的蹤影。青竹一路跟著,見公子眉頭鎖得更緊,已經不知該怎麼勸才好。
齊嬰從她房中出來,見夜寒如水,眼前忽而浮現她大病初癒那時、於隆冬之日蜷縮在忘室門口睡著的場景。他於是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來,想了想,又朝忘室而去。
而他沒想到,他最終竟真的在忘室門口找到了她。
小姑娘還像上回一樣蜷縮在欄杆的角落,只是這回沒有睡著,兩手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眼神空空茫茫的,低著頭也不知在看什麼。
他看著她,而就在那個當口沈西泠抬起頭,也看見了齊嬰。
她看見那人站在忘室的檐角下,身後是無邊瀟瀟夜雨,他看起來風塵僕僕,好似剛剛從千山萬水之外而來,帶著滿身的寒意和塵土。此時那雙好看的鳳目正低垂著看向她,讓她的心底只剩下一片寂靜無聲。
她的父親喜讀佛經,在她幼年時就曾帶她一起翻讀過。她記得他極喜歡《仁王經》中的一句,「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講的是一個頓悟般若。她從來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如今依然不懂,可是那時她抬頭看見齊嬰站在那裡,心中卻忽然想起這句話,覺得那一剎那的確有許多生滅,令她一生都會深深鐫刻在心頭。
她在那一剎那心中乍然翻湧出許多情緒來。
趙瑤打她的時候,她沒哭;齊老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訓斥她的時候,她沒哭;被逐出齊府不明前路的時候,她依然沒哭。她不僅沒哭,甚至心中都不感到委屈,只有一片平靜,仿佛覺得那些苦難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仿佛旁人的惡意也都是理所應當,她本來就應該去承受的。
可眼下齊嬰來了,就站在她面前,她心裡卻一下子湧上說不盡的委屈和難過,在她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淚流滿面。
夜中昏暗,齊嬰一開始沒瞧見沈西泠哭了,見她又像上回一般不顧念自己的身子,如此寒夜又窩在他門口,心頭一股無名火起,正板著臉要開口訓她,卻見小姑娘忽然扶著欄杆站起身朝他奔過來,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撲到他懷裡。
抱著他,嚎啕大哭。
夜雨仍未停,淅淅瀝瀝落在忘室的檐角,那懷中少女的哭聲驚惶又充滿委屈,似乎已經悲傷難抑,乍然將齊嬰心底那方寧靜的潭水攪得一片渾濁。
他嘆了一口氣,緩緩伸出手抱著她,說:「現在沒事了……」
他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我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你也不是多特別的人,只是唯一一個讓她一見就會意識到自己很委屈的人而已。
下更:開文以來甜度巔峰
第56章 曰歸(2)
忘室燭照甚明。
沈西泠又坐在了齊嬰的椅子上,此刻明燈之下,齊嬰正在給她臉上的傷口上藥。
齊嬰見小姑娘臉上肌膚白皙如瓷,幾道血痕便顯得格外扎眼,有幾道淺的已經有些結痂,有一道深些的至今還有點血淋淋的模樣,不禁眉頭擰起。
他回想了一下齊雲信箋上的內容,一邊給小姑娘擦藥,一邊皺著眉問:「趙瑤傷的你?」
藥膏很涼,齊嬰的手指更涼,可觸碰沈西泠的臉時,卻讓她的臉發燙。
她不敢看齊嬰。明明自他離開建康後她一直很想念他,可如今他回來了、並且就在咫尺之間給她擦藥,她卻又不敢看他。
她胡亂地應了一聲,頭卻不經意間越埋越低,引得齊嬰抬了一下她的下巴,還訓了她一句:「別低頭,看不清了。」
沈西泠一挨訓,便只得硬著頭皮仰起臉來,眼瞼半垂,儘量避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