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頁
車輪之聲轆轆,卻遮不住路旁孩童餓極後的哭叫,而他們的父親母親只比他們更加疲憊飢餓——他們是幸運的,尚且還有父親母親,另還有許多孩子已經沒有了父母,變成了道旁的一堆枯骨。
實是……人間慘象。
沈西泠並非頭回得知民生的多艱,齊嬰北伐之時她為了能幫上一點忙,早就通過各種路子得知了局勢的面目,可耳朵聽見和眼睛看見實在相去甚遠,當這一切這麼直接這麼突然地闖進她視線里時,她完全被震撼了,以至於完全說不出話。
如此的慘烈,在真正發生的時候竟是如此安靜——一個人因為貧窮和飢餓死去了,是那樣的悄無聲息,甚至沒有人知道,而即便有人知道了也不會在意,因為他們也早已自顧不暇。
沈西泠無言以對。
她並不是一出生就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在遇到齊嬰之前,她的日子也過得很清苦。她沒有挨過餓,但明白冬日裡受凍的滋味,也知道貧窮是多麼沉重的一件事。這些年的安樂日子讓她有些淡忘了那些兒時的記憶,而如今親眼目睹這一切,那些回憶便又再次翻湧了上來,令她心中揪痛。
她是幸運的,當年在一無所有之時為齊嬰所救,而更多的卻是不幸的人,沒有人去救他們,他們便死去了。
這時她又看到一個母親帶著一個小孩兒走在路旁,母親餓得暈倒了,孩子正在她身邊哇哇大哭,沈西泠實在不忍不管,便央求齊嬰讓馬車停一停、給他們一些食物。
彼時齊嬰雖然應允了,但神情看起來卻有些淡漠,並無往日與她在一起時的那種溫柔和寬大。
甚至顯得有些冷情。
她才反應過來他與自己不同,對這樣的景象已經習以為常,甚至見過更多更慘烈的,是以早就不會動輒生悲。
她是很明白他的,因此即便見到他那時冷情寡淡的樣子也不會誤解他無情,反而能觸摸到這個人真正的心思:他並非不為之所動,只是知道在這一人一命以外,還有多至無窮無盡的悲苦無法得到拯救。
他是感到無力了。
沈西泠那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一面憐憫那些悲苦中的人們,另一面也心疼這個把一切都壓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心裡揪成一團。
她看到青竹帶著水和饢餅下了馬車,那孩子也是懂事的,即便他自己也餓,但得了食物還是先餵給母親。他母親醒了過來,見到衣著體面的青竹先是露出瑟縮害怕的神情,隨後見他是來施捨自己的才放下了恐懼,顧不上吃東西就先開始磕頭,千恩萬謝。
……是蒙受過多少欺凌,才會如此不知所厝?
沈西泠心中憋悶,回過頭看齊嬰,見他已經偏過臉去不再看了,神色自若,而眼神卻顯得沉鬱。
馬車又繼續向前行進。
沈西泠關上了車窗不再看外面,但方才的情景卻在眼前揮之不去,她前思後想,還是禁不住問齊嬰:「我……我能幫上什麼忙麼?」
齊嬰回過頭看向她,見小姑娘細白的手指正捏著她自己的裙角,那雙漂亮的妙目乾乾淨淨,如同荷塘中從淤泥里生出的粉荷一般。
他的心情因她當時這句話而而轉好了一些,露了絲笑,還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兒,說:「之前朝廷號召商賈義捐,你不是已經捐了幾萬兩銀子了麼?」
沈西泠聽言愣了一下,隨即神情又有些侷促和羞赧,半低下頭說:「公子都知道了……」
齊嬰當然知道了。
他一回建康母親和長兄就告訴了他此事,母親還跟他誇獎文文,說她心地好,往後一定會得福報。
他當時聽言一笑,心想福報一類虛無縹緲的東西往後會如何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小姑娘一直都是如此心善的,本心如此,從未改變。
此時他含笑答:「母親與我說起過——你做得很好,幫了很大的忙。」
他這人總是這樣,說起自己做的那些大事時總是清清淡淡的、仿佛它們不值一提,而她不管做什麼他都會誇獎她,甚至會用「幫了很大的忙」這樣的措辭,仿佛她比他還要了不起似的,帶著些哄小孩兒的味道。
沈西泠被誇得臉紅了,更加不好意思起來,思及方才所見的場面心中又沉重不減,眉頭皺起來,說:「我本來覺得幾萬兩真的挺多的,現在一看……好像是蚍蜉之於巨樹,一粟之於滄海,什麼用都沒有……到底要多少銀子才能讓那樣的事不再發生呢?」
她困惑地看著他,好像急於從他這裡求得一個答案,隨即她便要著手去做了。
而這是齊嬰第一次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他少年之時也曾探究過此問的答案,彼時總以為國家困頓百姓流離的病灶在於南北戰端,只要北伐功成恢復中原,一切就可以安穩太平。
可後來他知道他錯了,譬如眼下北伐大勝,但百姓依然流離失所,甚至境況比戰前更加不妙。
往後呢?過去如此,當下如此,難道往後就會變好麼?莫說如今的大梁根本無力吞併高魏,即便有此國力也是合久必分,屆時無論興亡都是匹夫遭難,覆巢之下無完卵矣。
爭鬥永遠不會停止,只因人心原本好鬥,而掌權之人尤其如此。
沒有人可以讓爭鬥終止,唯一的出路或許僅僅是控制爭鬥的方式。要讓天下黎民過上好一些的日子,也許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