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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他以為這位計相只是個無能庸弱之輩,世家之內藏污納垢,齊沈傅韓,哪一家又稱得上乾淨?唯獨沈氏子弟最為荒誕,說到底乃是家主約束不力的過失,德不配位害人害己罷了。然而廷尉法獄那匆匆一晤卻讓齊嬰明白沈謙有大丘壑,如今大梁局勢他洞燭無遺,而如今世家中人——包括他自己的父親齊璋,恐還猶在夢中。
沈謙不單能看清局勢,還能看清他齊敬臣;不單能看清,還敢在他身上下注。這樣的人當初倘若將全副心思都放在朝堂權術之上,沈家便定然不會落得如今身死人手而為天下笑的地步,可他偏偏無心如此,滿心滿眼都是妻女。
想到這裡,齊嬰又垂眸看向此刻跪在他面前的沈西泠。
沈謙將她教得很好,她雖不曾被養在世家,但禮儀周到,更好的是心性,曉得分寸、懂得人情,卻不事事計較,也不心生妄念。她很好,而但凡她不是這麼好,他就不會對她動惻隱之心。
長久的沉默里齊嬰一言不發,沈西泠垂著頭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沉默令她心中不安,但她也不敢抬頭看他的神情,於是就這麼沉默地耗著。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她低垂著的、狹窄的視線里忽然出現他的手,修長乾淨、稜角分明,還聽見他說:「起來說話。」
齊嬰語氣溫和,依稀有些嘆息,沈西泠抿了抿嘴,猶豫了一下把手放進他掌心,順著他的力道站起來,見他在燭照之下眉目疏展,顯得格外俊逸金貴。
齊嬰看了沈西泠一眼,見小姑娘不言不語地瞅著自己,宛若一隻乖巧的貓兒似的,由不得人不起憐愛之心,他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說:「倘若你從我這裡走了,往後打算怎麼辦?你同令尊先前居住的小院已經不能回了,這一點你想過麼?」
沈西泠一愣,隨後恍然。
……她沒有想過。
她原本打算離開風荷苑後就回那小院住,可聽齊嬰這麼一說才想起那地方已經不能回了,她雖然不知道齊嬰用了什麼法子讓她和母親逃離牢獄,但她如今確是逃犯無疑,回那個小院無異於自揭身份自投羅網。
齊嬰看小姑娘訥訥的樣子,便瞧出她此前沒想到過這事,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沈西泠:「那裡不能回,你想怎麼辦?」
怎麼辦?
沈西泠想了想。她的父母都已經故去,父族覆滅、母族冷漠,一時忽然覺得天地之大,竟沒有一處她的容身之所。她沉默不語地低下頭,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這時她聽到齊嬰說:「你還願意回琅琊麼?」
沈西泠咬住嘴唇,乍然想起舅舅舅母對母親的譏諷和折辱,手指緊緊地攥起來。
「還是……」齊嬰的聲音帶著一點猶豫,「……願意留在這裡?」
沈西泠猛的抬起頭看向齊嬰。
齊嬰的神色有些不自在,這是沈西泠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類似的神情,他咳嗽了一聲,繼續說:「如今沈家的案子還沒結,就算結了,一旦被人發現你是沈相的女兒,你隨時都會大難臨頭。倘若你不願去琅琊、想留在建康,那麼你將失去自由,永遠不能離我太遠,只能待在我讓你待的地方——如果是這樣,你還願意留在這裡麼?」
沈西泠愣愣地,腦海里一片空白,只看見齊嬰向她望來的那雙鳳目極其深邃,他眼中仿佛有一片連綿的山川,闊大又穩健,令她在那一刻忽然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寧,然後她聽見自己答了一聲「願意」。
沈西泠忽然鼻酸起來:「……我願意。」
齊嬰見她眼眶紅了,但仍努力克制讓自己不掉眼淚,心中對她的那股憐愛之意便又有露頭的趨勢,令他自己都感到些許費解。
他一時隱約覺得自己遭了沈相算計,本以為是偶施援手,結果現在看來竟像是要管人家女兒一輩子,頗有種賊船易上不易下的意味。他有心寬慰小姑娘兩句,不過盛名加身的齊二公子雖然譽滿江左,可在安慰他人一事上著實沒有什麼天賦,此時見小姑娘眼眶紅紅也不知該做何言語,斟酌了半天,終只是像個長輩一樣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口中道:「嗯,那就留下吧。」
忘室之外明月高懸,白松抱著劍靠在忘室階下的欄杆上,忽然笑了笑,惹得站在另一邊的青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問:「你笑什麼?」
白松聳了聳肩,青竹看了看他微動的耳朵,嗤了一聲,道:「你是耳力驚人,卻也不必盡用在聽公子的牆角上吧?」
白松斜了青竹一眼、沒說話,青竹冷哼一聲,又說:「看你這般神情,想必公子是允她留下來了——你這般抬舉她,到底為了什麼?」
白松抱著劍抬頭看著月亮,答:「日行一善不行麼?」
青竹又是一聲冷哼,對白松這話嗤之以鼻,又說:「公子的心性你我都清楚,最是寡淡堅硬不過,如今雖不知何故對那丫頭起了憐憫之心,可時日終難長久,你還能抬舉她一輩子不成?」
白松耳朵又動了動,似乎又聽見了房中的什麼動靜,他又聳了聳肩,說:「日子還長,看她造化吧。」
作者有話要說: 沈謙:我願加錢買掛!
齊嬰:?岳父大可不必
白松:我願追資入股!
齊嬰:?那倒是……
PS:今天應該還有二更,天使評論有助於提高人來瘋生產力(寧懂我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