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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們不得不歷的一遭劫難,倘若走過去了,後來者便有先例可參;若走不過去,下屆就要重新再來。
倘若此事放在平時,齊嬰一定不會插手幫他們,會讓他們自己摸爬滾打一路成長,否則若一味軟弱仰賴他人幫扶,以後又能成多大的氣候?只是如今形勢特殊,他預計北伐之後自己就會離開朝廷,屆時倘若沒有人庇護這些寒門進士、任他們一一凋敝,那麼他此前在春闈中逆勢而動的作為就全都白費了,大梁的政局不知何時才能煥然一新。
且如果他不幫他們,端王便有可能將他們收在羽翼之下,這雖然可保三人一時,卻不利於他們往後的仕途,畢竟一旦四殿下登位,樹倒猢猻散,舊年的端王一黨全都會被清算。
未免這幾人被端王轄制,齊嬰便不得不幫了。
不過幸而他們確實都有真才實學,或許也值得他一幫。
狀元李巍和榜眼鄭熙都是文章錦繡的才子,行文有浩然之氣,隱然已可見經天緯地的氣概,然而最令齊嬰感到驚喜的還是探花張德慈。此人文才尋常,本人看起來又有些怯懦寡言,但考卷之中他對田畝變法之策頗有洞見,從丁稅徵收到律令制定都有細緻的想法,比尚書台最近擬的幾條策案更為詳實,倘若有他在,大哥的變法想來也會更加順遂。
其實照齊嬰的想法,張德慈本該是今年的狀元,只是狀元之名畢竟太過招搖,官運反而不甚佳,至於榜眼之位,自打十多年前小齊大人被點了榜眼之後便使得這個位次一躍而比狀元風頭更盛,是以齊嬰考慮過後才讓張德慈退而為探花,隱於狀元和榜眼之後,反而有利於他走得更遠。
這三人如能本心不改,往後都會有大造化。
品一口茶的工夫齊嬰便已經想了很多,同時他還發現手中的茶盞雕了蓮花的暗紋,亦是他的喜好。
他的心情不錯。
齊嬰端詳了那紋路片刻才將茶盞放下,隨後抬目看向三人,淡淡地說:「翰林院不過是諸君仕途的起點,至於其他各部,形勢恐怕會比翰林院更複雜些。」
翰林院畢竟還算是文人聚集之地,官場爭鬥較別處少些也簡單些,若真到了有實權的衙門,上官和同僚的傾軋只可能更加嚴重。
三位新科進士也明白此理,此時都有些困窘地低下了頭,卻又聞老師道:「仕途本難行,於三位而言更多艱辛,我雖無法一路護佑,但會盡我所能給你們些許微薄的幫助。」
這話一說,於三人而言正是峰迴路轉,令他們大為感激,連忙拜謝。
老師雖說了一句「微薄」,但他給他們的幫助實則卻是大過天的。他們不過是偏遠之地的窮苦書生,從未想過能在士族之中脫穎而出、在大梁官場擁有一席之地,可座師卻冒天下之大不韙點他們為一甲,使他們的命運就此更改,這便是恩同再造。
還有今日,座師毫不避諱地帶著他們來這貴胄雲集之地,那背後的庇佑和提攜之意他們又怎會看不出來?今日過後,朝中必然就會有他們私交甚篤的流言,座師是在無聲地給他們倚仗。
此恩之重,已非言語可表。
幾人躬身拜謝久久不起,齊嬰擺擺手免了他們的禮,說:「過一段日子便會有調令下來,至於你們分別去何處我還需再想一想,若你們自己有想法,也可與我直言。」
老師願意在這官場之中幫扶他們已然讓三人感激涕零,哪裡還有什麼別的話說?只紛紛稱謝,說任憑老師安排。
齊嬰點了點頭,恰好此時僕役們端上了珍饈美饌,香氣誘人,令人食指大動。
齊嬰笑笑,說:「一同嘗嘗吧。」
共膳之時氣氛便鬆弛了許多,幾位新科進士也話多起來,開始同齊嬰說起近來在建康以及在朝廷中的見聞,偶爾涉及官場人事,齊嬰少有點撥,大多時候是聽他們說,雖則寡言,但顯得寬大,並不讓他們緊張。
最拘謹的張德慈到後來也多了些話,開始說起他家鄉的境況,繼而談起他的田畝丁稅改良之策,他的想法齊嬰早已在春闈的考卷中看過了,李巍和鄭熙卻是頭回聽見,都驚為天人大讚精妙,一時三人都興致極高,激動得臉都漲紅了。
正是少年意氣指點江山的壯闊氣象。
齊嬰淡淡聽著,心中開始感到寬慰,亦希望他走以後他們仍能不改本心,將此時這番抱負盡數化為真實,讓這陳腐的江左之地舊貌換新顏。
飯吃到一半,這怡樓的掌柜親自過了來,站在隔間之外不知能否打擾,齊嬰瞧見了挑了挑眉,讓人進來,那掌柜的便走近附在齊嬰耳邊說了句什麼。李巍他們瞧見老師聽言後神情有些變化,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高興,隨後又見老師起身對他們說:「我離開一會兒,幾位自便。」
怡樓依然人聲鼎沸。
掌柜引路,帶齊嬰從二樓轉上三樓。
與二樓帳幔屏風相隔的半開小隔間不同,三樓是一間一間帶門窗的雅間,那掌柜的帶齊嬰去到走廊盡頭的一間雅間外,便躬身退下了。
齊嬰四下一看,見此時周圍無人,便抬手敲了敲門。
沒過一會兒門扉便開了道縫,露出一絲他所熟悉的香氣,等門半開的時候,他便瞧見了門內的人。
是沈西泠。
酒樓之內花燈明亮人聲喧譁,兩人那時的對視卻靜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