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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他為什麼不跪下呢?
蕭亦昭很疑惑,隨後又看見了更令人震驚的一幕……
……一直守衛在父皇身邊的裴儉裴將軍,竟忽然把劍架在了父皇的脖子上。
「啪」的一聲。
母后的指甲斷開了。
鮮血流淌下來。
滴在蕭亦昭的手背上。
像是一滴血淚。
而此時門外的喧囂仍然在繼續。
蕭子桁被裴儉用劍抵住脖子,他的神情冷肅至極,卻沒有回頭看向自己身後的裴儉,只抬目看向與自己相距甚遠的齊嬰。
他就站在那裡,站在火光與陰影的交界之地,看上去有些晦明難辨,神情則平靜得如同無風的湖面,開闊而肅穆。
與少年時的他幾乎沒有什麼區別。
仔細想想也真的是這樣,齊敬臣似乎是個不會變的人,從幼時起他心中就有自己的章法,做什麼、不做什麼都有定數。
那時先生教他們四書五經,教他們聖賢之言,每個人都在課上學得很明白,可後來堅持把那一切做下去的人卻很少,嚴格來說幾乎沒有——譬如當年的三殿下蕭子桓,也譬如蕭子桁自己。
只有齊嬰還在走原本的路——守護山河、庇佑黎民,做一些於社稷有用的事。
這些話說起來很容易,可做起來卻很難,就比如推行新政,比如提攜庶族,比如定策北伐,一切的一切都很難。難在哪裡?難在要破除障壁,難在要持之以恆,更難在要守住本心。
……他是個能守住本心的人。
此刻蕭子桁注視著他,心中又再次升騰起了熟悉的酸澀之感——他知道的,那是妒嫉。
他從小就妒嫉他,只是小的時候這些妒嫉都很膚淺,比如妒嫉他的才智、妒嫉他引人注目、妒嫉他們齊家所掌握的權勢。而直到最近幾年他才漸漸明白原來這些都不是本質——他之所以嫉妒他,僅僅是因為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像他一樣。
即便他能寫出和他一樣漂亮的文章,即便他能讓所有人對自己交口稱讚,即便他能坐上帝位創下無數功業,他也依然比不上他,從他心中產生妒嫉的那一剎那開始,他就已經輸了。
他一生都無法勝過他。
五年前他終於想方設法把齊家拖進了泥潭,此後他更是用各種方式折磨、利用齊嬰,他看著他跪在自己腳下,心中既快意又痛苦,即便知道那是虛假的勝利,也仍然能從中獲得虛假的滿足。
而此時此刻他被冰冷的刀鋒架住脖子,那些虛假的勝利便盡數破碎了,他知道……他似乎將要走向一個註定的結局。
但他並不願在此時示弱,他的身前還有無數臣子、身後還有自己的髮妻和兒子,他不能就這樣倒下,因此他並未向刀鋒低頭,仍筆直地注視著齊嬰,頗有些戲謔地問他:「愛卿這是何意?」
所有人都在看著,看著這君臣相對的一幕。
也都在等待,等待那位名滿天下的權臣要如何回答君主的一問。
當然在這之上,所有人心中都已經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他們只是在無聲地見證,一個翻天覆地時刻的來臨。
而那個時候齊嬰卻並未回答什麼,他只是在韓非池的攙扶下緩步向蕭子桁走近。
他似乎仍在病中,臉色蒼白,且瘦了很多,但行止間卻顯得從容不迫,踏著滿地的屍骸和鮮血走來,卻竟有種出離之感,好像在這裡,又好像不在這裡。
他在距離蕭子桁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眼神卻越過了他看向了他身後的殿閣,目光似乎穿過了那扇厚實的宮門,看見了在門後蜷縮顫抖的蕭亦昭,口中淡淡地對蕭子桁說:「陛下退位後,臣定會盡心輔佐太子,江左之地一切如舊。」
「窮我一生,永為梁臣。」
他的言語很清淡,口氣亦十分平靜,仿佛只是在品評書畫,或是在說今夜的和風月色多麼宜人,可這話中的意思卻是沉甸甸的,如同一顆驚雷炸響在在場所有人的耳邊,令他們久久不能平靜。
左相……是什麼意思?
他與陛下兵戈相向,必然也是同韓大將軍一般起了謀逆之心,他要陛下退位也是合情合理……只是他說自己要輔佐太子永為梁臣?這是何意?
難道他不是要改朝換代?還要繼續做臣子?
而在眾人驚疑不定的這個當口,蕭子桁卻大笑出聲,如今兵戈已歇,正是萬籟俱寂,他的笑聲便顯得尤其刺耳,迴蕩在山間更仿佛震耳欲聾。
「好,好一個齊二公子,好一個江左名臣!」他大笑著嘲弄道,「即便造反謀逆也如此體面漂亮——怎麼,你永為梁臣,朕還要千恩萬謝不成!」
「你未免太過貪婪了,」天子震怒,「既要奪這富貴無極錦繡江山,還要保自己的澤世清名一塵不染,齊敬臣,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他的喝問字字到骨。
「朕告訴你!」蕭子桁癲狂的神色在火光和暗夜裡看起來尤其悽厲,「亂臣賊子必定不得好死!你以為你能坐得穩江山麼?你會身死人手為天下笑,千秋萬代受史家唾罵!永世不得翻身!」
一字一句隨風廣散,扎進淆山的每一寸土地里,昔日風流放浪的四殿下、後來無上尊貴的大梁新君,此刻像個悽厲的鬼,在瘋狂地留下最後的詛咒。
即便我死,也要拖你一起墜下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