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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琅琊一路向南雨雪漸豐,到建康附近時只見漫天大雪,恍然一如數日前他們離開時的光景。
他們進城時受到了盤查,白松掏出了一面令牌,那些士兵便紛紛十分恭謹地放行了。說來倒是有趣,當初也是在這座城門,她和母親想盡辦法想要逃出去,不過區區幾日罷了,母親已經故去只剩她一個人,她卻又要從這城門進來。
建康城不愧是天下至為繁華之地,縱然他們進城時已快入夜,城中仍燈火通明甚為熱鬧,百姓們喜氣洋洋,仿佛已經沒有人記得這建康城中有一個顯赫的高門傾覆了,只因再過幾日便是新歲了。
白松駕車徐行,側首隔著帘子問她要去何處,只聽她安安靜靜地回答:「你前幾日對我說,父親一族大多伏誅,其餘也盡流放了,想來也無人為他收屍。我聽聞無人認領的屍首會被丟到亂葬崗,若你方便,不知能否送我過去?」
白松沉默。
在返回建康的路上他將她父親身死之事告訴了她,彼時她只是略怔了怔,隨後就點了點頭,對他說了一聲「多謝」,此外再沒有什麼別的了。他雖然一貫怕麻煩、最不耐煩聽別人哭,但那時見她如此,卻覺得有些不舒服。他那時想,她許是一時被接連的噩耗打擊得太過,等過後緩過來了,終還是要哭上一哭的,但自琅琊一路南歸,她卻始終沒有哭過,現在更是平平靜靜地對他提起此事,還說要去亂葬崗。
白松繼續駕車,說:「當初公子既然管了你,興許也已替計相料理了後事,你不如去問問公子,得了准信兒再去亂葬崗不遲。」
他聽見她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問:「齊二公子他,與我父親相熟嗎?」
白松答:「世家尋常往來,倒沒聽說有額外的交情。」
沈西泠猶疑:「那他怎會……」
白松其實也不解此事,他雖不敢說有多了解公子,但他自十四歲起就跟在他左右,至今也有八年之久,多少還是知曉些他的性情,絕非是個愛管閒事的人,像如今沈家這種境況,其餘的勳爵門閥皆避之唯恐而不及,公子他為何卻會援手呢?
他默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公子的打算。」
他聽見沈西泠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後問:「那我們現在是要去齊府嗎?」
白松算了算日子,說:「如今這日子公子應當不在本家,多半住在別第。」
沈西泠問:「那是何處?」
馬蹄聲聲,白松道:「清霽山,風荷苑。」
清霽山說來乃是建康城中一處名勝,並非什麼奇山秀水,只是塵囂之中勝在清幽,多為文人墨客所喜。這地說起來其實是齊氏的私產,早年一直閒置著,最近這些年動了土木,成了齊二公子的私宅,不相干的人便再不能靠近了。
這處私宅名作風荷苑,正修在山中竹林掩映處,需自山下攀上一百零八級石階方能窺見真容,且這石階不是一口氣直修到頂,而另有曲徑通幽的深意,順著山勢盤旋了數拐。傳聞如今年紀輕輕便在官場上身居高位的齊二公子頗喜愛這處私宅,雖往日裡還是在本家宿得更多些,但每逢休沐便會到此小住。
沈西泠隨著白松順著石階在山中行走時,天依然下著大雪。山中清寒,石階兩旁的青竹被雪壓得有些彎了,但仍可聞淡雅的竹香。石階古樸,並不特別寬敞平整,卻反倒有意趣,每攀上幾階便轉了方向,眼前的景致也就跟著一變。
沈西泠想起了父親,他也是愛竹的人,還曾親手在她和母親住的小院兒里種過竹子,只是那處院子並不很寬敞,幾根竹子沒能成氣候,一直讓父親遺憾。倘若父親看到清霽山中的竹林,想來應當很心儀吧。
她這麼想著,再一抬頭便看到石階之上的宅門,修得青瓦白牆,高掛著兩盞燈籠,門楣上題著「風荷苑」三個大字。
她曾見過這字,是父親書案上的書帖,他教她寫字的時候還曾給她臨摹過,當時便贊之「奇險率意,似快刀斫削」,只是後來沒過多久便換了別的書帖給她寫,她曾問過父親緣由,彼時父親輕輕摸著她的頭笑說:「敬臣之字雖好,飄逸之後卻隱然而有兵戈之氣,終還是不大適合女娃娃臨摹。」
沈西泠恍恍惚惚地想,原來當年她臨摹的字,竟是齊嬰的。
白松扣了門,沈西泠跟在他身後,過不多時出來一個年輕的門房,見叫門人是白松,便很熟稔地與他打招呼,又說:「早聽聞白大哥是去琅琊為公子辦事,還怕年前你回不來呢——如何?這一趟可還算順利麼?」
白松亦跟他打過招呼,卻沒說順利與否,只問:「公子今日可是宿在這裡?」
「正是呢,」那門房答,「這個時辰當還沒歇下。」
那門房正要引他進門,卻忽然瞧見他身後站的沈西泠,露出十分詫異的神情,問白松道:「白大哥,這……」
白松說:「有些事情,要帶她見見公子。」
那門房神色為難,道:「風荷苑的規矩白大哥也曉得,素來是不許外人踏足的,便是前幾日傅公子帶了幾位生人登門來訪也吃了閉門羹,我可是不敢放人進去的。」
白松沉吟片刻,轉過身來對沈西泠說:「你在此等著,我進去與公子說。」
沈西泠抿著嘴,感激地沖他點了點頭,他神情冷淡,隨後便進了門。
過了約有兩炷香的工夫,門又開了,出來的人卻不是白松,而是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童,著青色的布衣,出來後對她說:「公子叫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