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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人常言破船仍有三千釘,傅家如今雖大不如前,卻仍是江左最為顯赫的門庭之一,且正是因為他們在朝中和軍中不比另外兩姓,是以在商道上花的功夫便尤其多些,倒是比齊家和韓家更有門路。
傅宏的名聲沈西泠一早曾聽說過,是傅璧的三叔,算起來還是齊老夫人的弟弟,如今應是耳順之年了,據說年輕時同他姐姐一般是個作風狠辣之人,織造行會背後的人正是他。
沈西泠心思猶自在轉,耳中又聽馮掌柜接道:「不錯,正是三姓中人!江左之地,世家的人便是天,他們要來分一杯羹,誰還敢說一個不字?公道?公道就是狗屁!在他們眼裡一個銅子兒也不值!」
他又氣又怒,再次落下淚來,痛哭流涕,哀聲道:「前些年熬啊熬啊,好不容易熬到沈家倒了,本以為那般處處受制擔驚受怕的日子終於過去了,結果沈家完了傅家又來了!這樣的日子到底得過到什麼時候!」
馮掌柜目眥欲裂,沈西泠則……乍然愣住。
沈。
……她著實有許多年沒聽過這個字了。
自從三年前被齊嬰救下,旁人就多稱她一聲「方小姐」,而他則喚她一聲「文文」,沒人再提起她真正的名姓——那是一個秘密,也是一個禁忌。
她的父親從小就離她很遠,真要說起來,也幾乎沒有什麼能夠證明他們血脈相連的東西。她對於自己的出身從沒有什麼明確而深刻的認識,她只是沈西泠,是她父親母親的女兒,與那個傳聞之中富貴無極最後又轟然覆滅的家族毫無干係。
她對那個家族毫無感情,聽別人談起它也不過是像在聽與自己毫無瓜葛的故事,可是有的時候也不盡然——那個家族曾經的主人,畢竟是她的父親。
她的父親是個溫柔敦厚的人,最喜歡讀的書是詩和佛經。他從不奢靡,會為了她和母親親自入庖廚並樂在其中,還會親手給她做她幼時的玩具。
他絕不是個貪婪的人,也絕不會仗勢欺人。
可是現在她卻聽見馮掌柜提起沈家,言語神態間的憎恨和厭惡騙不了人,他是真的曾經飽受欺凌,他是真的曾經無計可施。
沈西泠說不清自己在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正是恍惚,卻忽見馮掌柜眼中露出狂熱之色,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把沈西泠駭了一跳。
水佩風裳和六子自然是護主的,一見馮掌柜如此,趕緊把人拉開,水佩還撂了臉,冷聲說:「馮掌柜有話便好好說,如此動手動腳的算什麼?我家小姐豈容旁人如此冒犯!」
馮掌柜倒並非有壞心,聞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向沈西泠道歉,口中又說:「方小姐,我這布莊不成氣候,今日之所以被行會砸爛,不過是被殺雞儆猴。他們意不在我而在方小姐,倘若小姐不管此事,行會必然會再找其他投靠小姐的布莊尋釁,這事兒便沒個盡頭了。」
「我們都是窮苦百姓出身,哪來的本事同世家抗衡?」馮掌柜聲淚俱下,望著沈西泠的目光卻現出狂熱之色,「但方小姐不同!小姐背後是有倚仗的,定能同他們鬥法!只請小姐可憐可憐我等,為我等討回公道!」
說完,竟忽而對沈西泠磕起頭來!
沈西泠時年不足十五,馮掌柜卻已年逾不惑,如今行此大禮,她自然不敢受,連忙和六子他們一起將人扶起來,口中勸慰道:「馮掌柜切莫如此,此事乃我本分,我自然盡心竭力——只是我身後並無倚仗,卻相信公道人心。」
這話是真的。
布莊雖是齊嬰贈給她的,但這些年的打理他卻從未插過手,沈西泠一路也碰到過不少磕磕絆絆,但她一直不願太過依賴他,是以也從來不曾求過他幫忙。
這次的事也是一樣。
既然是她自己的事情,那她便沒有道理假手於人——即便是他。
不料她話音剛落,馮掌柜便露出個稍許微妙的神情來,看著沈西泠說:「方小姐又何必遮掩?倘若小姐無人庇佑,當年又如何能憑空做起這白疊子的生意來?行會手眼通天,怎會容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大?」
清夜聞鍾,當頭棒喝。
又讓沈西泠怔愣到說不出話來。
當夜,齊嬰回了風荷苑用晚膳。
前幾年南北之間打仗打得凶,樞密院的官員也就因此一個個都忙得腳不沾地,齊嬰身為上官自然更不得閒,常常是連夜宿在官署,即便抽空迴風荷苑也都是深夜了。
不過現如今兩國都打仗打累了,各自開始休養生息,於是便空出了一段難得消停的日子,他便因此得以暫鬆一口氣,如今能回家裡陪沈西泠用晚膳了。
只是小姑娘今夜卻似乎有些神思不屬,看起來也沒什麼食慾。她本來就吃得少,今夜更是幾乎沒怎麼動筷,只是礙於他在場,不好意思提前離席,手上便一直拿著一雙筷子裝樣子,實則是一口飯也沒吃。
齊嬰看著她拿著筷子在自己的碗碟里戳來戳去,便把自己手上的筷子擱下,抬目看了她一眼,問:「有心事?」
他一貫是很了解她的,即便她小心掩飾他也能瞧出她在想什麼,遑論今夜她心中雜亂得顧不上遮攔,更是被他一眼看穿。
沈西泠也知道什麼都瞞不過眼前這個人,索性也不否認,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隨後輕輕點了點頭,看起來有些沒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