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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只剩下一種可能:有人在幫他。
是顧居寒麼?他們之間另有什麼密約?
也或許……是比顧居寒更加高位的人。
齊嬰究竟在想什麼?他在等待什麼呢?所有的協約都不過是利益的交換,這一次,他用什麼與魏國人交換呢?
沈西泠眼前有一層迷霧,而她至今仍未能撥開它,只能依稀看見迷霧背後黑影重重。
到了五月,齊嬰又發了一次癮症。
來勢洶洶。
沈西泠以往就對五石散的癮症略有耳聞,但凡染上這東西的人就必須要定期服食,否則周身便會痛如蟲蟻啃咬。
那天他真的很痛,吃飯的時候甚至連筷子也拿不穩,手背上的青筋全都迸了出來,出了滿身的虛汗。他痛苦地喘著粗氣,她恐懼又痛苦地死死抱住他,感覺到他的身體燙得嚇人,心跳也極快,她有一瞬間甚至覺得……他下一刻就會這樣死去。
可即便到了那個時候他還在安慰她,她能感覺到他在拼命掩飾著自己身體的痛苦,強行裝作無事的樣子,對她說:「沒關係,別怕……」
說來沈西泠的性子也有些奇特,平時在他身邊的時候明明那麼容易哭的,一點事也要掉眼淚,可偏偏面對起這樣的大事她卻能忍住不哭,甚至完全沒有要哭的念頭。
她一滴眼淚也沒掉,同時也絕不心軟讓他服石,只是一直陪在他身邊緊緊地抱住他,一遍一遍在他耳邊說:「我不怕,我就在這裡……」
我就在這裡。
我會一直陪著你。
那次兇險的癮症發作從白天一直持續到黑夜,等到痛苦終於一點點褪去的時候,他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他虛弱極了,可仍然不願意靠在她身上,而堅持要她靠在他懷裡。
他還抬著她的下巴仔細端詳著她,她知道,他是在確認她是不是哭了。
他都那麼痛苦了,卻還在記掛,她有沒有哭。
沈西泠那時心裡痛得幾乎已經要麻痹了,但她實在不想他在這種境況下還要分神來哄她,因此她只看著他笑,笑得很美,看起來十分堅強。
她湊上去輕輕地親吻他,小聲問他:「你還好麼?」
那時他環著她的腰,手上卻幾乎沒有力氣,但他仍然點頭,說:「無妨。」
這個人一直是這麼對她說的……不管他是受傷了、生病了,還是面對著什麼兇險的境遇,只要她問他,他只會對她說「無妨」、「沒事」、「別擔心」。
沈西泠其實知道,他不願意被她看到他任何狼狽的樣子,他並不是那種死要面子的人,只是在高位之上待得太久了,早已不習慣將脆弱的一面袒露給他人,何況他似乎總是認為她很弱小且需要保護,因此更加不願意在她面前露出傷口。
今天他癮症初發的時候還曾試圖將她趕出屋子,若非她執拗地非要留下來,恐怕他也不會妥協。
沈西泠明白他的內心,因此絕不會在他面前說什麼同情憐憫的話,甚至不會露出類似那樣的神情——她很懂得他,因此會以自己的方式照顧他,就像他照顧她那樣。
她對他笑、對他撒嬌,隱隱表現得比平時更加依戀他,並始終陪伴在他身邊,直到他終於疲憊不堪地睡著了,她才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屋子。
她靠在門外,坐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著。
天知道她是怎樣度過這一天的,他的每一絲痛苦她都能感同身受,她能感覺到他的壓抑和掙扎,而她卻束手無策幫不了他。
而她有多痛,心裡同時就有多恨。
恨那些逼迫他染上五石散的惡鬼,他們怎麼會如此無能和無恥,既要仰賴他的庇佑、又要把他逼到窮途末路。
倘若有一天刀俎來到她的手中,那她一定……
沈西泠的手暗暗攥緊了。
這時她耳中聽聞一陣腳步聲,她側頭看去——來的人是青竹。
自從那天齊嬰服石、沈西泠在門外質問了青竹一句之後,他便似乎有意躲著她了,不過沈西泠倒並不很在意,一來因為這段時日她的注意力都在齊嬰身上、實在分不出哪怕一星半點去顧及他人,二來青竹與她本來也不算親厚,若無什麼要緊的事,相互並不怎麼說話。
而今天他卻來找她了,試探著走到她身邊,在離她兩步左右的地方坐下,隨後便長久地沉默。
他著實靜了好一會兒,隨後才頗有些艱難地說:「……對不起。」
沈西泠知道,他是在為之前沒有阻止齊嬰服石而道歉。
青竹從還是個小童的時候便隨侍在齊嬰身邊了,是被牙婆輾轉賣到齊家的。他至今還記得那牙婆很兇戾,對他和當時他身邊的其他孩子動輒打罵,進齊家的府門前還曾惡狠狠地警告他們,讓他們表現得乖些,若得罪了這神仙府邸中的貴人們,便要絞掉他們的牙、打發他們去街上要飯。
他和其他孩子們都很害怕,還以為進了這府門是要去見什麼青面獠牙,未料齊家的貴人卻都和善。
他們是堯氏親自見的,那位美麗和善的夫人彼時倚靠在嘉禧堂坐床的軟墊上,笑吟吟地打發身邊的丫頭給他們分糖吃。夫人許是看他面善,當時便指著他說:「敬臣身邊是不是還缺個伺候筆墨的童兒?這孩子我瞧著安靜,該與他合得來。」
他聽明白了,自己交了好運、有機會留在這個府上,而他只要留下了,就不用再回到牙婆手上、也不用被絞掉牙齒去當乞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