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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差里的兩份名單隨西服到蒲郁手中。她眉眼彎彎,「先生要怎麼改呢?初回來,不如先量下尺寸吧?」
吳祖清明顯頓了一下,「好。」
蒲郁領二哥進隔間,專門量尺寸、更換衣服的狹小房間,後巷裡盈盈燈光從薄紗窗簾透進房間。
她回頭看,從堂前而來的逆光里找他。
「啪塔」聲響,電燈照亮一室。他的手從銅黃撥扭上落下來,「客人出入的地方應當常量。」
他不鍾意黑暗地方,即使在她身邊。
蒲郁上顎發澀,道:「曉得了。」換上一個公式性的笑,取下搭在脖頸上的軟尺,「先生,我們開始罷。」
吳祖清脫掉外套、襯衫,只留一間貼身的背心。不是沒碰過,但那會兒隔著衣衫,這才得機會仔細端詳。肉骨勻稱,線條緊實,頂好的身形。
軟尺在他脖頸上,肩上,手臂上,轉而同她的人一齊回到他眼前。
乾淨沒有餘白的指尖掠過他的腹部,在腰側有道微微凸感的地方頓住。蒲郁看了他一眼,「舊的、新的?」
吳祖清想要呼吸,可鼻息間都是她身上和著灰塵的製衣間的氣味。
「我太太總稱讚你的手藝,舊衣也能改新。」
明明問的不是這個。蒲郁怔了怔,就聽見腳步聲從門前經過。她太不警覺了,暗自懊惱,「對不起……」
「不要讓我聽到第二次。」吳祖清轉了轉腕錶帶,從豆沙色單人沙發上拿起衣衫穿上。
「個麼舊衣改好了打電話給我太太,先走了。」
蒲郁相送到門口,「吳先生慢走。」
夜裡回租賃屋,蒲郁攤開那兩張名單在燭燈下默讀。過了三遍,將紙箋引燃丟入土碗。
蒲郁的腦力原本不錯,經過特訓後,整個熟悉的租界區域更似藏在她頭腦里的空間,無論怎樣倒轉,都能準確找到目標點。閱後即焚,那些密密匝匝的文字化成了具象的人物,分置於不同坐標。
連續多日,蒲郁提前三刻鐘出門,晚三刻鐘回。洋樓現下人多耳雜,對門太太背地裡講她早出晚歸勾男人去了。十三點,這個年紀還沒嫁人。
蒲郁反倒故作十三點,碰上對門太太笑眯眯道好。
情報科給的名單非常詳細,大部分同那幾位日本商人不相識,什麼同以酒館一時間段光顧的常客也記錄在案。
這是文苓調-教的成果,為了赤黨的案子,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
蒲郁按優先順序調查、排除,還餘下些細枝末節式人物。她幾乎以為特務真的不存在,直到為送衣服來到華懋飯店。
五點一刻,蟹青色的天,要落雨不落雨的樣子,飯店的哥德式建築聳立,一面沿大馬路,一面臨黃浦江。
蒲郁收了傘放進酒店門口的傘桶,拍去衣服防塵罩上的水珠,走進大堂。飯店室內裝潢呈Artdeco風格,美輪美奐,連電梯都漆上一種泛珠光的硃砂紅色。
蒲郁給電梯小姐報了樓層,眼看們門將要合攏,一位男士沖了上來。
「抱歉。」他嗓音溫潤,身上沾了雨水,急忙忙中露出充滿歉意的表情。若電梯裡的人表現出不耐煩,反倒才是無理的那位了。
視線相對,蒲郁朝他微微頷首。他短促地笑了下,繼而又急忙忙從公文包里拿出帶鎂光燈的相機,撥開暗門裝膠片帶。
對角的人搭話道:「你是記者嗎?」
「對、對,鄙姓周。」他說著拿出名片分發給電梯裡的人,到電梯小姐那兒只笑了下,「若有新鮮見聞,歡迎打這個號碼。」
新人記者的感覺呼之欲出,可巧的是,蒲郁記得這麼個人,報社、名字都對得上,前不久為小村先生的友人登過一則廣告。
蒲郁像其他人一樣向周遠達再次頷首,將名片放入兜里。
電梯上行速度緩慢,蒲郁最後一位下。敲開客房的門,將衣服遞給灰藍眸眼的蘇俄男人。他給了一筆小費,迅速關上門。
當一個人心中有疑時,看什麼都有些蹊蹺。
蒲郁揮開腦海里的遐想,思索起周遠達的事情。
再度乘上電梯,蒲郁把周遠達的名片拿給電梯小姐看,「勞煩你幫我看看上面寫的什麼?」
電梯小姐打量了她一眼,手上戴著袖套,似乎是不識字的縫紉女工。電梯小姐好心念了一遍,問:「你有事要登報嗎?」
「不不,我就是頭一回見到記者,蠻稀奇。」蒲郁把名片塞給電梯小姐,「你拿著,我用不上。」
「我有周記者的名片。」電梯小姐道,「飯店裡來往的記者可多!」
證實了蒲郁的猜測,周遠達方才略過電梯小姐是因為給過名片了,即是說他來過華懋飯店不止一次。
「記者待遇好呀,扎堆住華懋飯店。」
電梯小姐很少接待這樣沒見識的客人,忍住笑,道:「他們可住不起!像周遠達那樣的多半來喝咖啡談事情,咖啡你曉得吧?」
「我曉得嚜,聽說苦得跟中藥似的。」
電梯小姐一下笑出聲,「我們的咖啡廳生意好的嘞!」
重心往地底落,到一樓了。
「這個東西真是嚇死人!」蒲郁說著向電梯小姐點頭告別。
在街角等了一刻鐘,看見周遠達的身影,蒲郁悄然跟上去。沒有根據,只是一種直覺驅使她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