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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她到炕上。他點燃油燈,又搗弄起暖爐來。
即使身份致命傷的時候,他也沒這麼害怕過。
她該有多恨他。
狹小的寺院廂房漸漸暖和。
吳祖清終於道:「睡被褥里去,我去拿點吃的來。」後頭這句隱沒在防風簾垂墜的聲音里,「很快的。」
蒲郁其實很想走,甚至想回到之前一心逃脫的地方。理智不允許。
吳祖清說話算話,不小片刻便回來了。錦盒裡的齋飯,布兜里的藥膏、繃帶,還有一提水,他一個人全拿著。
世家子,身上從來只裝洋錢、煙杆和槍。沒見過他這樣子。
「不要忙活了。」蒲郁開口說話,聲音沙啞。
吳祖清把案幾放到炕沿上,接著擺開一攤物什。因生疏而顯得手忙腳亂,「先處理傷口。還是餓了,先吃點東西?」
無應答。過了好一會兒,蒲郁平靜道:「二哥。」
吳祖清身形一頓,發出單音節,「嗯。」
「二哥有權管華北的事?」一旦問出口,問題便接連不斷,「為什麼要管呢?我的任務完成了,來接我嗎?像那年到南京接我一樣,想著我會高興嗎?」
吳祖清對上蒲郁的眸眼,「小郁——」
蒲郁卻攔聲道:「還是說要緊的罷。淮錚怎麼樣了?」
「淮錚設法營救你。」吳祖清道,「小田切的案子由我接手了。」
傅淮錚違抗總局命令,私自設法營救小郁,按不同波頻傳密電,傳遍北平、南京、上海。吳祖清這才得知小郁落單,困於天津。
吳祖清擺平了傅淮錚本該受到的軍事處分,冒險往返於天津與北平,計劃了這場營救行動。
爐上的水燒開了,發出刺耳的聲音。
吳祖清把滾水倒進盛了涼水的銅盆,看向小郁,「還是先處理傷。梳洗暖和了,窩在炕上吃點東西。」
蒲郁習慣性地跪坐起來,怔住了。
「好不好?」吳祖清似是哀求道。
蒲郁動膝挪到炕邊兒,垂下小腿。吳祖清坐在杌凳上,輕輕去碰她的腳踝。見她沒有躲閃,便抬起來擦拭。
絹絲滑過腳心,能感覺到二哥誠心誠意,懇求饒恕般。
他應該猜到些什麼了。
蒲郁笑了一下,「二哥。」
吳祖清抬頭,看見蒲郁動手寬衣。他幾乎屏住了呼吸。
外層裡層的和服半褪,她身上只纏著裹胸布,瘦得能看見肋骨。肌如羊脂玉,卻摻布青紫赤紅的猙獰絲紋,不落忍去端詳。
「和二哥一樣了。」她仍含笑意,掩藏淒涼底色,「我的功勳。」
吳祖清斂眸,繼續擦拭,再抹上藥膏。換一盆水,換毛巾,沿小腿擦拭上去。她紋絲不動,任憑人擺弄。
他快窒息了。動作變遲緩,還要堅持。
溫熱的毛巾覆上肚皮,蒲郁扣住他的手,道:「二哥,算了罷。我執行什麼任務,命殞於何方,不是二哥一人說了算的。何況,我得到的待遇,恐怕是局裡獨一份的。」
蒲郁推回他攥住毛巾的手,「我宣了誓的,是黨國的人。二哥以後不必再特殊照顧我。」
「句句二哥。」吳祖清克制道,「可你不想認我這個二哥了。」
「不是蠻好的?這樣無論我做什麼,心底都不會難過了。」蒲郁摘下藍寶石項鍊,「貴重之物,還給你了。」
「給你的東西,就是給你了。」
「對,給我的東西,就是給我的。」蒲郁鬆開指節,藍寶石項鍊咚地落入銅牌,濺起水花。
好似那水花濺到眼睛裡來了,眼前霧蒙蒙的。她轉過臉去,望著朱窗格。
吳祖清起身,端銅盆去屋外倒掉水。回屋收拾好拉拉雜雜一攤物什,問:「飯不吃的話,我拿走了。換的衣服在柜子里。你早點歇息,蓋好被子。」
他再度往外走,半道踅回來,極輕極緩地說:「我就在門口,有什麼喊我就是了。」
蒲郁沒太聽。
這個態度,這個做派,是小郁還是別的誰。她分不清了。
蒲郁合著半松落的裡衣入睡。夢境紛亂,一會兒在蒲家舊宅放風箏,一會兒在洋服店版房同師父說話,轉而又在深山小廟裡敲木魚念經。
蒲郁出了一身冷汗,朦朧中摸到褥在角落的和服,徹底醒了。
她端著銅盆出了房間,什麼也沒去瞧。待火柴引燃和服,兀自笑了一聲。像作怪的小孩,也不知笑什麼。
吳祖清沿著院牆來回踱步,回身見廂房外亮起火光,疾步走了過去。
單薄身影蹲在火盆邊,橘紅的光照映她臉龐,煥發出生氣。可她掛著詭異的笑,令這光彩猶如迴光返照。
蒲郁打了個激靈。倉皇起身,抬眸瞧他,「你怎麼還在?」
吳祖清語噎,眉頭微蹙,「什麼叫我還在,我說了守在門口的。」
「……哦。」
「你這是作甚?」
眸中倒映焰焰的火,「髒衣服,不要了。」
吳祖清原想從背後去攏住她。可還是止住了,脫下棉衣給她披上,「別著涼了。」
蒲郁淺淺應了一聲,又道:「去歇息吧。」
「我覺少。」
蒲郁笑了,「就會唬人。覺淺和覺少是兩碼事。」
「年紀上來了,人就沒覺睡。」
「那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