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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頂風扇吹著,三伏天再熱,坐了好一會兒也該散了汗才是。那麼不是汗味,是血腥氣。他的嗅覺遠沒有她敏銳,但他會推斷。
那通古怪的電話,是有力證據。
麻將聲響無休止,吳祖清去廚房張落宵夜。不一會兒,傭人送來涼糖水和點心。太太們邊吃邊打牌,注意力終於挪不開。吳祖清在門口朝蒲郁點了點下巴,暗示她換下來,同他去旁邊單獨說話。
蒲郁藉口上洗手間。沿著走廊過去,忽一下被拽進客房。
一時難忍疼痛嘶出聲來。
吳祖清壓牆貼著她,「受傷了?」
「腳踝扭傷了。」
吳祖清忙蹲下來查看。裙擺遮掩下,蒲郁的腳踝青腫得不成樣子。他扶著她在春凳坐下,翻箱倒櫃方找出治跌打損傷的藥膏。
脫下她的矮跟鞋,他細細塗抹著,「怎麼傷的?」
「沒什麼。」
吳祖清抬眸,看見蒲郁眼裡的笑意,責備話語悉數咽入腹中。他微哂,「小沒良心的,敢拿我作擋箭牌。」
「二哥。」蒲郁軟軟地喚,「這叫製造不在場證明。」
第62章
春凳緊挨床尾,二人似親昵非親昵之際,虛掩的門外傳來傭人的聲音:「蒲小姐,吳太太在找你。」
哪兒是找她,是找他們。還算體面,萬霞沒親自過來。
蒲郁應了一聲,彎腰穿鞋。吳祖清幫忙系上搭扣,攬著她站起來。
「能走嗎?」
蒲郁略失笑,「當然了。」
吳祖清撫了撫蒲郁的後頸,無言語。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客房。萬霞就在站走廊不遠處,等於逮了個正著。在蒲郁面前,她怎麼也會作出風輕雲淡的樣子。
「蒲小姐可是睏乏了?」萬霞道。
吳祖清道:「同我談了點事情,你們去打牌罷,我歇一會兒。」
偏廳的燈一直亮到凌晨兩點,終於熄滅。
書房的門教萬霞堵住了,「回臥室,否則今晚你我就困在這兒。」
吳祖清很平和,「煩請你讓開。」
「你答應我回臥室。」
「我不可能承諾我辦不到的事。」
「至少你要給我留點臉面——」
敲門聲打斷他們的僵持,蒲郁在門外道:「吳先生?我來向你告辭。」
門是一下子敞開的,萬霞整個人幾乎被門推著邁步。吳祖清一手還握著門把,萬霞順勢挽上他的手臂轉過身來。
蒲郁當看不見這些小動作,對他們道:「我打過電話了,我先生很快就會來接我。」
本就是為不在場證明而來的,無論多想和二哥待在一塊兒,她都不至於給這個女孩子難堪。
吳祖清聞言,毫不掩飾地冷淡道:「是嗎?個麼蒲小姐慢走。」
萬霞在二人間看了看,道:「這麼晚了,怎麼好的呀。」
蒲郁公式化笑笑,「多謝吳太太關心,新婚燕爾不便打擾。再會。」
不多時,汽車引擎的聲音在院子外響起。突突突氣喘症發作似的,很快又隱匿了。
望著遮擋了半邊夜空的繁盛枝葉,吳祖清有點兒不知道去想什麼。
「人都走了——」
「你有完沒完!」
萬霞嚇得一個激靈,怔怔地不敢說話。幾次三番鬧騰未見他真正發火過,差點忘記了他是軍統骨幹,殺人如麻,手段殘忍。
而後想到,這麼一個男人,竟如此鍾情於一個女人。
「今晚是我太過了,對不起。」萬霞怯生生道,「我不鬧了,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不可以回答我?」
萬霞醞釀幾秒,問:「蒲小姐到底有什麼好讓你這樣牽掛?」
他意外地平靜,「你以為呢?」
「我承認,她是很出色。有才華、有風情、會交際……可是,這樣的女人尋遍上海灘也不止她一個。」
久到萬霞以為他不會作答了,卻聽見他說:「許是在尚且純粹的時候相遇了罷。」
萬霞不明白「純粹」為何意,「所以是對的時機遇到了,對嗎?」
「一個問題。」
萬霞失落地噤聲了。
她當然不會明白。她活得太優渥、太安然了,以至於看不見小郁身上的韌勁。小郁是絕境裡掙扎出來的芽,開枝生花。是他想擁有而不能的奇蹟。
翌日,親日報刊紛紛將武藤教師之死刊於主要版面。道貌盎然地聲稱,殺死一個教師,便是殺死一種文化。教師是民族未來希望的園丁,如此有礙東亞共榮的殘酷行徑令人髮指。
仿佛日軍在南京實施暴行不存在似的。
崇尚虛偽的文化,死了也罷。
中方的報刊揭露了武藤是日本特務,荼毒普通學生的事實。雙方各執一辭,在社會引起不小的輿論風波。旋即,該報刊執筆記者受到殘害。
日方禁止一切揭露、影射他們暴行的東西,尤其是傳播程度較高的歌曲、電影。他們開始包裝那些有藝術天分的日本女郎,給她們改名換姓讓人誤以為是中國人。她們演唱中文歌,出演宣傳日軍、粉飾侵略的電影。
糖衣炮彈迷惑苦於生活的民眾,迷惑不了赤子之心。
愛國青年們不畏死亡,寫文章、組劇團,奔走呼籲,試圖喚起民眾覺醒。
蒲郁深深為之動容。若她是個尋常學生,恐怕做不到這樣的地步。儘管沒有明令指示,但她竭盡所能給予他們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