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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蒲郁轉動著威士忌酒杯里的冰塊,醉眼惺忪地問。
回答自沙發座背後而來,「我不曉得。」
「你會接受嗎?」蒲郁又問。
「你醉了。」
「二哥最會搪塞我了。」
舞廳最明亮處,歌女吟唱著,握立式麥克風如握權杖,俯瞰芸芸眾生。吳祖清收回視線,換到背後的沙發座上,「一個人喝醉多沒意思。」
蒲郁驚愕而遲疑,「讓人看見了!」
「不是話我搪塞你。」吳祖清偏還傾身,「我不搪塞了,好不好?」
蒲郁以為修築得堅硬的內心,瞬間癱軟、融化,不成形。
「二哥不要臉皮,我還要。」戒指環磕在玻璃杯上,涼意刺骨。她往角落退,不看他,「把情報給我。」
桌下暗影籠罩,手掌沿旗袍側縫撩上去,勾住吊帶襪鬆緊帶。
蒲郁不敢動,指尖卻忍不住摸下唇。就在那手要抽離時,她覆上去握住了。一點一點傳入指縫,就像撫過全身肌膚。摩挲他的手心,好似握住要緊的律動。
「小郁。」吳祖清飲酒掩飾變化了的嗓音,卻正好碰到她在杯沿留下的唇印。其實呼吸間只有威士忌的泥煤味,是幻覺生出口紅的味道。
他流連似的抿去唇印。
玻璃杯底輕撞桌面,蒲郁瞬間站起來。感受到側後方的視線,她迅速把吊帶襪里的紙條別進手包,快步離去。
「咦,吳先生一個人?」側後方的人現身,戴一隻眼罩。
外號獨眼龍,據說名字里真有一個龍字。表面是混跡於不夜場的賭客,實際是搜羅情報的掮客。情報兜售給總局、CC,還有日本人。
時局動盪,這樣的人不在少數。獨眼龍是其中最精明狡猾的,能從日本人手中脫身便可見一斑。
約小郁在這裡見面,是為入龍潭一試。若不能降,該當屠之。
「你是?」
獨眼龍吊兒郎當道:「吳先生貴人多忘事,去年上友商會的木村先生醉酒鬧事,我們見過的。不是怪罪吳先生,畢竟我這樣的小人物,哪能入你的眼。」
吳祖清佯裝思索道:「……龍先生?」
「不敢當不敢當。」獨眼龍道,「方才可是有個女人在這兒?」
「許是我驚擾了人家,走了。」吳祖清笑了下,「龍先生認識?」
獨眼龍道:「就是我不認識麼,不然早攔下了。這場子裡的女人可沒有這般不識抬舉的貨色,吳先生要是掛記,我立馬讓兄弟們尋去。」
「想來是誤入舞廳的良家女子。」
「那麼大的招牌掛在門口,良家女子麼也該是寂寞了才來的。」獨眼龍見吳祖清神色有變,攏了攏袖子道,「吳先生斯文人,我明白。不如這樣,這兒來了些新人,給吳先生引薦引薦?」
吳祖清矜持道:「不會太勞煩你罷。」
「那不會的。」獨眼龍附身道,「機關的老闆,我也招待過幾回。」
這是露底兒了,表示知道吳祖清是情報部門的長官。
「是嗎?」吳祖清攀住獨眼龍的肩膀,「比起女人,我有更感興趣的東西。」
獨眼龍神秘地笑了下,「吳先生是個爽快人,不過我先說清楚了,除了女人,我這兒其他東西可不菲。你感興趣的,少說也要這個數。」
「好說。」
草長鶯飛時節,上友商會年度的酒會在華懋飯店舉行。不過,為了不激怒民眾,對外宣稱促進上海各界菁英人士交流。理事會擔心左的記者寫不利報導,臨時也改成了娛樂氛圍濃厚的舞會。
蒲郁收到了寫著「傅太太」的邀請函。
過去無論太太們對蒲郁有多憐惜,皆帶著自上而下的凝視。如今爭相籠絡蒲郁,恨不能掩藏心底仍存的幾分不屑。
可不是因為堪與巴黎比肩的時裝屋,而是未露面的傅先生的官銜。沒有比資本家更冷漠、更勢利的了。
階級,比租界的邊界線還清楚。
蒲郁全當招徠生意來的,時裝雜誌般的彩繪封廣告小冊放在每一張冷餐桌旁。
自然受非議,當自家辦的舞會啦。
蒲郁似渾然不覺,笑眯眯發名片,勢必讓每個人都收到。
這些人能怎麼樣呢,貶她作飛上枝頭的野麻雀,也無法否認她的手藝。趕明兒還得客客氣氣打電話預約,小郁師傅幾時得閒,兩個月後啊,那不要緊的呀可以等。
她是十里洋場的新風向,時髦女郎們的i。
「蒲小姐,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蒲郁笑容明媚,「吳先生,我不會跳舞。不如請萬小姐跳舞罷。」
旁邊的萬霞「誒」了一聲,來回看二人,「可……」
吳祖清再度伸出手,微俯身道:「那麼萬小姐,願意同祖清跳一支舞嗎?」
「這是開場舞呀。」萬霞像懵然不知身在何處的兔子。
蒲郁輕聲鼓勵,「可不要浪費這身晚禮服。」
吳祖清瞥了蒲郁一眼,不等萬霞答應便將人牽進了舞池。
孫太太在遠處看著,蒲郁怎麼好應承吳祖清的邀請。
這夜,蒲郁一支舞也沒有跳。她喝了不少香檳,吸了不少煙,也有他塞過來的細雪茄。
他們在露台吹風,眼前是黃埔江的風景,背後是無數探究的視線。
「怎麼樣,合眼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