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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晴曉得,文人談吃,是絕不會囿於「吃」的,否則便只是吃貨或者廚子了。
文人談吃,要縱橫古今,引經據典,方能顯志趣才情。
可惜老父久居鄉間,吃得既不博雜,也不精緻,唯有的那點經驗和志趣都是讀名家雜記「看」來的,是聊勝於無的二手貨。
小鄭先生則不然,一看就是「實吃派」,對各地吃食各種講究說起來真切得緊,又雜著些趣聞典故,若寫成文字,發表在報紙上,或會收穫不少擁躉。
「若論燉肉,還是砂鍋陶罐最好。因其受熱慢,散熱也慢,如此才能『慢著火,少著水,』讓鍋內似沸非沸,南邊人管這叫『焐』,焐夠了時候,光加些基本的醬油、黃酒、糖,味道就不壞。杭州的東坡肉、濟南的罈子肉,大約都屬於此類。這與東北的白煮肉不同。東北的白煮肉要大鍋大灶,肉沒個三五十斤,都不好意思下鍋的。」鄭先生笑道。
「前清宮裡煮的祚肉就是後者。聽聞煮這祚肉,遵祖制不能用醬油,塊兒又太大,進不了鹽味兒,實在沒有味道。後來有人想轍,吃的時候用漬了醬油的草紙浸到肉湯里,便成了可以蘸著吃的醬汁子。如此也不違祖制,也能下口了。」方守仁道。
鄭先生笑,「可見,為了吃,國人是很懂變通的。」
「前清沒有了,這神奇的吃法想也絕跡了。」方守仁慨嘆道。
「醬油草紙的吃法或許絕跡,大鍋煮白肉反倒更上一層樓了。頭兩年,張大帥府年節大宴,曾以金鍋煮幾百斤白肉。那口鍋,比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還要霸氣些。」
敢拿大帥打趣!方守仁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呵呵——」
「古代王侯所用之青銅鼎器,初鑄時也是黃金燦燦的。大帥用這樣的金鍋,想是為了仿古。」鄭先生正色道。
方晴哪見過這種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忙低下頭,遮住笑意。
鄭先生微瞥一下方晴,扇子扇得越發行雲流水。
方守仁:「……」
「其實,在我看,這金鍋還不如銀的,煮東西外,還能試毒——當然如今賽先生跑得快,無臭無味的毒·藥不只是砒·霜了,就是砒·霜也提純了,沒有了那些作為雜質的硫化物,用銀器也驗不出來。」
鄭先生滿嘴跑馬,話題越來越偏,眼看就有拉不回來的趨勢……
然方守仁卻實在欣賞這個年輕人,搖頭感慨,「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方晴垂下頭微微笑,爹的這股子迂氣真是可愛啊。
因為橫空出世了個鄭先生,旅途便顯得格外好過。到站時方守仁只恨旅途太短,然也只好遺憾地與他的小友惜別。惜別完,轉眼便看見來接站的兩位內侄。
①該故事出自梁實秋的《湯包》。
第10章 奇葩吳舅舅
方晴的這兩位表哥都人高馬大,雖不算十分英俊,但也平頭正臉,眉間有英氣,算是儀表堂堂。
見到姑父姑母,大表哥行打千禮,二表哥卻是鞠躬,二人各行各的禮,不以為怪。方守仁夫婦不禁莞爾,方晴姐弟更是忍俊不禁,舅舅一家都是奇葩……
最大的一朵奇葩非方晴舅舅吳明輝莫屬。
方晴的姥爺在前清還做過把總,到吳明輝長大,清王朝已經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有錢有勢的王爺貝勒們還好謀出路,吳家這種普通旗人就沒那運氣。
吳明輝也拉得弓有把子力氣,也識字斷文能寫幾句曲子詞,又生的一雙巧手,扎的風箏飛得又高又遠,做的蟈蟈籠子精巧至極,但這些都不能讓他養家餬口。所以吳家生活頗為艱辛,好在妻子關氏很會過日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也終於熬大了。
大兒子已經娶妻,惜乎幾年都沒有孩子,不然吳明輝和關氏可以升格當祖父母了;二兒子也即將娶媳婦,女兒嫁人並不要很多嫁妝,吳明輝也就不需要很操心了,事實上,這位爺一直也不太操心。
方守仁很喜歡這位大舅子哥,說他有「先賢之風」,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而不改其樂。
方晴對舅舅有點不以為然有點奇怪也有點佩服,每次聽完舅舅的事跡都楞一晌,在心裡嘆一句:舅舅的世界我等凡人不懂!
其中讓方晴記憶最深的是「深州蜜桃事件」,那時候方晴還小呢。
話說前清倒台以後,對旗人不准經商的約束自然就沒有了。吳明輝也學人去行個商。幹什麼呢,聽說深州糧食便宜,便想去深州買了糧回京來賣。當時家裡還有些積蓄,便拿了,趕著借的驢車去了深州。
到了深州住在一家小店,店老闆鬼鬼祟祟地問:「客官要不要嘗嘗深州蜜桃?」
深州蜜桃可不得了,過去都是貢品,皇上太后吃的。吳明輝便問:「多少錢一個?您這怎麼有深州蜜桃?」
店老闆便小聲說了原委。
他這店後就是一片果園,產的是正宗的深州蜜桃。這蜜桃從掛果就有專人登記,到熟了就直接裝箱運到京里給達官貴人們吃。巧就巧在老闆他爹是看園子的,冒了很大風險才藏起來那麼十個八個。
吳明輝聽了很是動心,這可都是貢品啊,不嘗一口以後睡覺都得後悔醒了。可惜太貴,六塊錢一個,都夠大半個月的嚼裹了。琢磨半晌,狠狠心,買了一個。
「什麼味道?」曾經方晴問過舅舅。
「此味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啊!」方晴猶記得當時舅舅眯著眼陶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