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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晴也沒徑直回屋,只在院子裡溜達,聽著前堂孩子們一鍋粥似的讀書聲,有「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君子有三樂」,有「見賢思齊焉」,有別於尖細童音的是一個渾厚的男聲:「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嗯,這是講完學,讓學生們自己讀書呢。
成天讀楚辭,看來是憂國憂民呢。要說讀書人的情懷,方晴知道,爹是一樣也不少的。可這樣一個狗屎世道,爹一個鄉間老儒,又有什麼辦法?不只「國事天下事」沒辦法,家事也不好整。
就說方家學堂吧。如今對子曰詩云感興趣的越來越少,再加之近兩年年景不好,外面打仗,人心惶惶,誰有閒錢來學沒大用處的四書五經?這樣下去,束脩減少還是小事,學堂怕是要關張了。
其實針對這種現狀,方家學堂課程已經做過調整。
方守仁雖端方,卻也不是墨守成規之人,眼看科舉是不再可能重開了,就把課程中的四書五經內容減少,八股文寫作乾脆停了,史書、古文、詩歌這些東西也是淺淺的講,讓學生當常識來學,又增加了算術課的分量。
這樣,學生學幾年,在鄉間也算識字的文化人,有機會去城市學堂深造的有這些也算打了底了。
只是再怎麼改也還是在原來的窠臼裡面改。讓爹只教識字算術恐怕是不願意的,老頭兒始終覺得應該傳道授業解惑。方晴知道。
方晴腦子裡瞎琢磨,腳也在院子裡亂轉,猛地抬頭發現,那枝入牆來的槐樹枝幹上面已經有了零星的花骨朵了,方晴就把憂國憂民憂家的心思放下,咧嘴一笑,快到做槐花糕的時候了呢。
方家的槐花糕在鎮上是有名的。這是吳氏從娘家帶來的做法。吳氏做飯一般,卻會做幾樣出色的花色小食。
蓋因吳氏之祖母是個愛好美食之人,晚年脾胃不佳,不愛正餐,只愛小食,吳家又請不起好廚子,吳氏的母親便磨練出一手做花色小食點心的功夫。
吳氏快人快語快活計,最不耐煩這水磨工夫的東西,母親的手藝也就得其一二,在這沒有什麼精細吃食的小鎮上卻已是最好的。吳氏做的最好的,就是這槐花糕。蓋因熟能生巧耳。
方家牆外有棵大槐樹,當年方家初來買房時,這棵樹便有。本來有講究,房前屋後不宜種槐,因槐字中有「鬼」,是樹中最陰的樹。方晴的祖母本想把這樹連根刨了,卻被方晴祖父勸止:「福禍自招,與樹何干?」
現在這樹已一摟粗細,每到季春,槐花開了,整條巷子都是甜甜的槐花香氣。吳氏就用這槐花做槐花醬和槐花糕。
因每年都做,做好又分贈鄰里和學堂的學生,年年如此,槐花糕也成了方家的招牌,成了學生們對學堂生涯最甜蜜的回憶。
吳氏喜歡做槐花糕還是因為這槐花糕是眾多麻煩小食中不大麻煩的一種。當然因為做的多,也並不省事就是了。
蒸槐花糕,方晴從小就打下手。
方晴與母親不同,最喜歡不用動腦子又磨工夫的事情,所以方晴於諸畫法中最喜歡工筆。
蒸槐花糕時,撿各種米豆、一點一點地碾碎槐花淘澄汁子這樣的事情就歸了方晴。
方晴就在臨窗或者院中陰涼處,搬個小凳,慢慢地撿,慢慢地淘,時不時眯著眼看看太陽,又偶爾仔細分辨前堂傳來的讀書聲,又有母親忙碌的身影出出進進,這時候的方晴覺得自己像一隻曬太陽的貓,這或許就是書上說的「閒適」吧?
想到做槐花糕,方晴的嘴角就不由得上翹。扒頭兒看一眼正屋的自鳴鐘,到了讀書的點兒了。
方晴最近在讀《明史》。要說明朝真是個有意思的朝代,富裕、奢靡、世俗,還有那麼點輕佻,哪怕從正史中也能窺得一二。
方晴愛讀史,倒不是為了「知興替」之類的明正原因,當然也沒多少感悟,就是覺得有意思。
方守仁書房也有雜書話本,但都藏起來,不讓方晴讀,怕「移了性情」。方晴更小一點的時候,曾偷偷找出來看,被方守仁知道,很是痛罵一頓。
要方晴說,爹防什麼啊,就這正史裡面什麼沒有啊,奇詭的荒淫的兇狠的各種匪夷所思,恐怕比話本子上編出來的還離奇。
然而這樣有趣的明史今天方晴卻看不動,眼上上下下看那幾行字,半天也沒翻頁。眼看太陽升得老高了,方晴索性扔下書,拿出沒畫完的工筆牡丹接著上色。
方晴的畫技是家傳。
乃祖方宗昌擅寫意畫,用筆放縱,古拙淡雅,在京城小有名氣,時人認為其風格「頗類青藤」。
方守仁卻另有奇遇,幼年曾讓一個法蘭西國傳教士教過一陣子的西洋畫法,所以畫風便與其父不同,畫的好的是工筆畫,十幾歲上就被稱讚是那個「清於老鳳聲」的「雛鳳」。
惜乎方宗昌仕途不順老死鄉間,方守仁為衣食勞碌,逐漸被日子磨去了靈氣,再難於書畫上有大建樹。不意方晴倒是有些天分,於是更著重培養女兒,只是心裡遺憾,縱然女兒畫得再好又怎麼樣呢?
第8章 郎騎白馬來
轉眼就到了馮璋回來的日子。
馮家把迎接馮璋歸來當個大事來辦,一方面是心裡高興,一方面也是做給鄰里鄉親來看——馮家出了做官的孩子,馮家以後是要興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