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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晴被鄭衍擠兌慣了,並不生氣,只笑眯眯地喝茶——鄭衍的私房茶依舊一貫的中藥湯子味兒,所以方晴專門買了蜜餞。
「我還和益哥誇你呢。」鄭衍說起他們第二次見面。
方晴還記得那位韓先生,清風明月一般的人物,便笑道,「我記得,你們幫我識穿了一個假首飾盒子。」
「早知道就不多話了,要知道這在古董行里是大忌。」
方晴挑眉。
鄭衍喝口茶,「反正你也不打算買。」
方晴笑了。
「他快回來了。等他回來,一起給他接風吧。」
方晴點點頭,想起那個時候,輕輕嘆口氣。
「怎麼?哀民生之多艱?」鄭衍拈一塊蜜餞丟進嘴裡。
「那個時候真好。」
「年少輕狂,幸福時光。」②鄭衍戲謔地笑道。
「年少則年少,卻不輕狂,」在這坐的稀稀拉拉、走得搖搖晃晃的車廂里,方晴發起牢騷,「鄭衍,你說我,從小到大,一直兢兢業業地努力活著,從不曾懈怠,結果還活成這幅鬼樣子,看來是天賦太差。」
「也可能是運氣使然。」鄭衍道。
「謝謝。」
「不過那樣更糟,世上沒有比當倒霉鬼更壞的事了。」
「你這種人,為什麼沒被人在暗巷裡套上麻袋揍一頓?」方晴氣笑。
鄭衍得意地說,「因為我從來不走黑漆漆的小巷子。」
「真明智!」
「來,跟爺說說,你怎麼流落到天津衛的。我一直好奇著呢,按說你這種膽小狷介的,不應該這樣啊。」
方晴深悔不該跟他聊天,鄭衍有時候倚熟賣熟貧嘴賤舌,真是討厭。
「我曾見過你和一個長得人模狗樣的軍官一起喝茶,莫非——和這廝有關?」鄭衍眨眨眼,輕佻地問。
方晴低頭喝茶不理他。
「難道是——」鄭衍把「始亂終棄」四個字扣在嘴裡,嚼吧嚼吧咽了。
方晴斜了鄭衍一眼,淡淡地說,「我是那軍官曾經的鄉下太太,他嫌棄我土氣醜陋上不得高台盤,便離婚另覓如花美眷去了。」
鄭衍皺起好看的眉毛,沉默半晌道,「他叫什麼?在哪支部隊?」
方晴抬眼看鄭衍。
鄭衍等著方晴回答。
方晴把本就剩餘不多的火氣散了個一乾二淨,輕嘆一聲道,「你莫不是想幫我找他晦氣?那倒也不必,早已經橋歸橋路歸路了。」
「真放下了?」
方晴點點頭,喝口茶,「我是覺得,你有這份心,還不如分錢的時候多分我些。」
鄭衍立馬做起怪來,皺著麵皮,「你怎麼不割我的肉去煮湯?」
「你看,你看,剛才還義憤填膺要替我報仇。」
「報仇是割別人肉,分銀子是割我的肉,能一樣?」
方晴撐不住,噗嗤笑了。
鄭衍也笑。經歷這樣的事,還能笑得這麼沒心沒肺,真是個傻妞!又想起方晴說過的在南市擺攤的經歷,她說話時微抬著臉,促狹一笑,一雙鳳眼彎起來,滿臉都是得意洋洋,「嘿,一個不小心就引領了南市老人新風尚!」鄭衍的心突然又酸又軟。
二人又說起要拜見的兩位「大神」。
「這些赫赫大名的人物,你怎麼認識的?」方晴好奇地問。
「也只有你小看我……」鄭衍擺方晴一眼,頗有兩分不悅。
方晴敷衍地說,「閣下大名如雷貫耳,久仰,久仰。」
鄭衍無奈地搖頭,「近則不遜,果然。」
方晴笑眯眯地喝茶。
鄭衍不與她一般見識,提點方晴,「劉先生家的沙龍是很有名的,到時候不要露怯才好。」
方晴實話實說,「露怯這種事,露著露著就習慣了。」
「你說你能不能拿出點名漫畫家的氣勢來?」鄭衍恨鐵不成鋼。
方晴露出夢幻的表情,「難道我已經是名漫畫家了?」
鄭衍擼一把臉,抬手找茶房添熱水。
方晴笑得像外國漫畫上賊忒兮兮的耗子。
二人一路閒聊,時間過得分外地快。
出了北平火車站,氣氛一變,街上有不少荷槍實彈的軍警。方晴惶惶地看鄭衍,鄭衍拍拍方晴的胳膊,輕聲道「沒事」。
二人運氣不錯,很快就找到兩輛人力車,鄭衍讓方晴坐前面的一輛,自己上了後一輛,車夫問清了地方,便朝著釘子胡同奔去。
鄭衍曾告訴方晴,劉先生只今天在新文化出版社辦公。先生身兼數職,是北大的教授,又要寫書,還兼著兩個出版社、雜誌社的主編,忙得很。
在胡同口下車,鄭衍付了車資,帶方晴往裡走。
方晴一眼便看見那簇新的牌子,白底黑字,「新文化出版社」,幾個字秀逸古樸,方晴看鄭衍,鄭衍點點頭,這確是劉先生的墨寶。相形之下,那有裂縫和窟窿的黑色木門就顯得更加滄桑破舊了。
方晴鄭衍進了大門,倒座房裡出來個老頭兒,手揣在袖籠里,「您二位找誰?」
「請問劉先生在嗎?我們約了今天見面。」
老頭從眼鏡上沿覷著眼打量鄭衍和方晴,「是天津來的鄭先生和方先——姑娘?」
鄭衍點頭稱是。
老頭在前面引路,「劉先生正等著呢,您二位裡面請。」
二人沖老頭點點頭,快步跟上。沒走幾步,聽得前面老頭低聲嘟囔,「不是說是兩位先生嗎,怎麼先生變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