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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混就好幾個月,馮璋再也沒來過。
方晴每日為生活奔波,應付各樣的客人,間或被人嫌棄,也遇見幾回歪纏的,漸漸學會打點出各種面目應對,唯唯諾諾賠笑臉已經做得駕輕就熟,客串潑婦虎臉叉腰大聲嚷嚷「讓大家評理」的技能還需要再修煉。偶爾也想打退堂鼓,狠狠地抹著淚,「老子不幹了,回老家去」,第二天又爬起來往南市趕。
這種生活也有好處,避免了悲春傷秋。一天混下來,回來累得像狗,晚間趴在床上一覺到天明,夢都少做。
方晴依舊喜歡讀報紙,在馮家那幾年只回娘家的時候才能看,新聞豈止變成了舊聞,簡直都快成歷史了。現在,方晴又可以隨心所欲地看報紙了。
南市報攤不少,許是因為離著報館近的緣故。聽說南市廣興大街有不少報館,方晴沒去那邊兒轉過,只閒了便去附近報攤兒買份兒報紙。
劉大爺老花眼,方晴便把報紙上的人生百態講給劉大爺聽,爺兒倆時而憂國憂民,時而驚詫不已,時而捧腹噴飯……這讓方晴時常想起自己的父親。
方晴每隔一段時間就給家裡寫封信,貼上印花,走挺遠的路,去郵局寄掉。當然信里也是春秋筆法只說好不說歹的,好在不是當面說話,不怕被問露底。若是讓爹娘知道他們的閨女即將成為棄婦,還拋頭露面出來擺攤兒……方晴都不敢想。
父親也時常有信寄給方晴,間或隨寄的還有母親的針線。
暮春時候,方晴終於去拜訪大姨,穿著白底兒繡迎春花的軟緞旗袍,手裡捧著個扇子匣,很像個出門做客的樣子。
這件旗袍是方晴最貴的嫁妝衣裳了,在鄉下沒機會穿,這會兒穿出去見見光。
至於扇子匣里,則裝著四把從南市程記扇莊定做的扇子。
程記很有些名氣,據說徐世昌在京當大總統的時候還專門派人回天津買程記的扇子。方晴買的這幾把,扇骨據說是湘妃竹和玉竹的,都是沒雕刻沒鑲嵌的,饒是這樣也花得方晴肉疼。
為著這樣的旗袍,這樣的扇子,方晴咬咬牙坐人力車。
坐上人力車,方晴慨嘆自己真是英明——路真遠啊,走過去勢必灰頭土臉。
看見前面車夫小褂上的汗漬,方晴心虛之餘想起前兩天兩個學者名流在報紙上掐架,其中一個諷刺另外一個,「每天都說人權民生平等博愛,卻恨不能如個廁都坐黃包車!」又俗氣又生動,難為他怎麼想出來的。
然而方晴卻又覺得他批判得好像也不大對,何以坐黃包車就是不「平等博愛」呢?大家都不坐,拉車的豈不要餓死?
方晴恰恰覺得,不把拉黃包車的看低才算真平等。然而在「生而平等」已經寫進法律的西方,也未見得就真的眾生平等了。
大吳氏家在維多利亞道上。這是一條毗鄰倫敦道的小街,與倫敦道上風格各異的洋房不同,維多利亞道上則是一模一樣的白色二層小樓,小院都圍著西洋款式鐵柵欄,若不是有門牌號,院內植種的花草也不盡相同,怕是很容易走錯的。
透過鐵柵欄,方晴看到樓前的綠草坪和西洋雕像,卻看不到人,不禁犯愁——沒有門房,難道要直著嗓子喊大姨?萬一找錯地方呢?正躊躇間,身後有人問,「您找誰?」
方晴回頭,大舒一口氣,「文馥妹妹。」
表妹文馥長高不少,幾與方晴平齊,蘋果臉也變成了鴨蛋臉,穿件白襯衫和背帶裙子,腳下踏一雙淺口皮鞋,真是個美麗的少女。
文馥見到方晴頗為高興,挽著方晴的手臂,一起走進家門。大狗卻好像不大願意回家,老想往外跑,「回家,回家,拉維,你都玩野了。」
「拉維?」
「就是生活。」文馥笑道。
方晴笑,「哈,這麼哲學的名字。」看看那隻皮毛油亮神情活潑的肥壯大狗,方晴覺得,生活得像狗,蠻好的——不知道這是不是表妹給狗命名的初衷。
「媽——媽——你看誰來了?」文馥進了廳門,踢掉鞋子,一邊給狗解脖套,一邊大聲喊。
對這樣的豪放做派,方晴只是微笑。又打量大姨家,果真豪闊,連帳幔都是不知什麼綢子的,擺設是西洋樣式的,像雜誌畫片。方晴看自己的布鞋踩在泛光的木地板上,不由得有些縮手縮腳。
不見大吳氏出來,文馥臉上的笑便斂起來。
方晴微挑眉。
文馥嘆口氣說,「你先坐一坐,我洗個手帶你上去見她,晴姐姐。」
方晴跟文馥上二樓。
文馥推開頂頭兒一間屋子的門,屋裡光線有點暗,薄煙繚繞,有一股奇怪的香氣,大吳氏穿著絲綢睡衣,半躺在榻上,正就著煙燈抽da煙。方晴再沒想到竟然看到這一幕。
「是小晴啊,你先在外面坐會兒。文馥招待你姐姐。」大吳氏略抬抬手示意她們出去。
方晴和文馥沉默無言地下了樓。
文馥招呼女傭人上茶果,又強笑招待方晴,「如今天熱了,晴姐姐吃點菠蘿。」
「你不要客氣。」
又沉默片刻,文馥才說,「她內心苦悶,又胃疼,被個黑心的招得抽上了這個,爸也不勸她,反而支持,說也不是抽不起,如今好些太太都好這個呢。」
「到底傷身體,這不是治病的正途啊。」
「我何嘗不知道呢,也時常勸,勸得甚了,就跟我發脾氣,或者乾脆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