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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說起來心有餘悸,「老先生說得我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
是以方晴畫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在應酬商家、黃經理的同時,很怕被主編拎過去罵個狗血噴頭。
至於頂頭上司李先生,確如小安所說,是個喜歡指導後輩的熱心人。
方晴剛來第二日便被叫去他的辦公室。
李先生先是為方晴分說了各部門職司和工作流程之類——雖然小安已經介紹過了,但方晴仍是感激。李先生又坦言自己並不會畫畫兒,也不通攝影,於技術上並不能指導什麼,「有的不過是在報界呆久了的一點感覺」。
方晴自然說「您太自謙了」。
又客氣兩句,李先生便以「多做事,做好了,上頭是知道的」結束了這首次的談話。
方晴微笑著點頭答「好」。
同事兼同行小吳卻不大好相與,整個人冷冷的,對方晴整天也說不了兩句話。方晴猜測許是看不上自己這樣的野路子。
秉承著與人為善的原則——方晴也不主動對小吳說話。不過就是來賺份薪水,裡面不包括熱臉貼冷屁股的錢。然方晴卻也承認小吳有才華。
方晴看過小吳畫的一幅少女像,那少女鮮靈活潑得宛若要從畫中走出來。方晴一個「好」字未出口,恰抬頭看見小吳「冷若冰霜」的臉,這「好」字便卡在了喉嚨里,嗆得咳嗽。
事實上,小吳先生也就對小安態度還和緩些,對李先生都不假辭色。然小安卻又嫌小吳假清高的死樣子。以至於只要小吳在場,辦公室里空氣都冷兩度的。
好在這位小吳先生每天晚來早走,有時甚至終日不見。對此,小安、方晴喜聞樂見。
其實,最難應付的還是廣告商戶,比如現下方晴負責的這一家。
伊蓮娜公司是做化妝品的,胭脂、香粉、頭油、唇油、蔻丹……有些名目,方晴直到畫這個稿子才知道其存在。
這伊蓮娜聽名字以為是洋品牌,實際上是本土得不能再本土的牌子。聽聞該品牌的化妝品售價頗高,方晴一個月薪水最多買兩盒子唇油。
伊蓮娜要求廣告圖要「洋氣、摩登」,且每天都要換詞換圖,因為每天主推的東西不同,又有各種各樣的名目並不同的折扣。
方晴與負責寫廣告詞的小辛費盡心思做出圖樣,著小聽差送去伊蓮娜的負責人那裡——那負責人管著與諸報館接洽,便在南市大開元旅館住著。伊蓮娜財大氣粗,在稍有些名氣的報紙都上廣告的。
那人總是百般挑剔,稿子一改再改不說,還夾雜著些刻薄的批評,折磨得小辛和方晴·欲·仙·欲·死。
今日這期賣蔻丹的又是這樣,「忒土了」「這樣的廣告,是給鄉下娘們兒看的嗎」……小聽差學著那負責人的腔調如此轉達。
方晴覺得自己作為畫圖的那個「鄉下娘們」是應該對此負責的,頗有點難為情。
小辛嘆氣,罕見地沉默起來。小辛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表情活潑,平時話比方晴和小安加起來還多。
「想必管事的這位先生是很摩登的了?」方晴沒辦法,跟小聽差瞎打聽。
小聽差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戴頂鴨舌帽,「嘿,那是,頭髮蠟得蒼蠅站上都能劈叉,綠油油的領帶,戒指上這麼大的寶石……」小聽差兩手拇指食指一圈。
方晴點頭,饅頭大小的寶石,果真摩登。
方晴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明白了……略一思索便寥寥幾筆塗抹了個狐眼美人,大波浪的頭髮,桃紅色的眼皮,血紅色的嘴唇,正翹著手塗蔻丹。最顯眼是手指上的寶石戒指,雖沒有饅頭大,核桃大總是有的。衣服卻只畫個旗袍領口和腰線,余者皆留白。
又寫上一行字,「也只伊蓮娜還罷了,別的只好用來抹腳。」
寫完遞給小辛。
小辛拿過來,初是吃驚,繼而大笑,拍得大腿啪啪響,「妙,妙,難為你怎麼想出來。」
「使得嗎?」
小辛剛才雖說「妙」,此時卻猶豫了,「這個摩登倒是摩登了,就是不大正經。」
方晴無奈地笑了。
又猶豫了一會兒,小辛終於拿定主意,破釜沉舟地說,「就這樣吧!」又補了一句,「大不了再改。」
誰想到暴發戶姨太太方案一次通過!小聽差帶來的,除了簽字的圖稿,還有一句回話:「以後就照著這個樣子來。」
「原來現下最洋氣摩登的是狐狸精姨太太!真是長知識。」小辛笑道。
方晴也舒口氣,今天不用加班了吧?
李先生那兒,簽稿是沒問題的,只要客戶認可,李先生是不會不同意的,所慮者唯有主編。
想起主編,方晴舒了一半的氣便幽幽裊裊一唱三嘆起來——這個圖格調是不是略低了些,會不會被拿下?
「為感謝你的好點子,走,我請你吃西餐。」小辛道。
「謝謝,不過家伯父還在等我,改日吧。」方晴笑道。自己這樣的身份實在不宜與青年男子太過親近。
小辛笑笑,並不惱,倒是個豁達的年輕人。
方晴走了狗屎運,姨太太廣告不但未被主編拿下,還一期連一期成了系列,甚至後來伊蓮娜把別家報紙上的廣告都停了,就由《津門時報》獨家刊登這暴發戶姨太太系列廣告——當然正式的名稱是「摩登美人系列」,大小篇幅也擴大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