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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先生說話有些像科學家,邏輯嚴謹、平實客觀、絕不花哨——即便是誇獎人:「國畫西畫各有側重、各有擅長,卻並非水與火般不能融合。我看你在國畫中融入西畫的技法,這不失為一種有意義的嘗試。」
方晴恭敬而靦腆地一笑,魯先生的語氣讓人連「過獎」這樣的話都說不出來。
魯先生又道,「然而國畫西畫不同的,絕不只是技法。國畫西畫的不同,從根本上說是我們與西方人的思想方式、文化的不同。若想對西畫有更深的領悟,不妨讀些西人的文學、歷史、哲學著作。」魯先生看著方晴年輕的臉,「你還是適合畫國畫。」
方晴抬起眉毛看向魯先生,想了想,點點頭。
魯先生讓這孩子的憨相逗笑了。
方晴也笑。
良師難遇,方晴又趁機提出幾個一直困擾自己的難題。魯先生也耐心為方晴一一解惑,末了還送給方晴幾本書,實在是再好沒有的老師。
關於劉先生,方晴很願意聽鄭衍說一說「軼事」;魯先生,方晴卻是不願讓鄭衍放在嘴上調侃的。
其實,看起來鄭衍與魯先生並不太熟,至少不像和劉先生那樣熟。
劉先生於鄭衍有些亦師亦友的意思。對劉先生,鄭衍恭敬卻不畏懼,偶爾還帶點糊弄的意思,就像頑童對寵愛自己的兄長的樣子。在魯先生面前,鄭衍則把自己裝成了謙虛謹慎的好後生。
方晴沒理鄭衍調侃的話,卻問道,「在魯先生家碰到的那位田先生,你以前聽說過嗎?」
鄭衍、方晴唐突造訪——鄭衍前些天與魯先生說過近日要來拜訪之事,卻沒敲定具體日期,結果去畫報館,魯先生不在,兩人只好到先生家堵門,便碰上了這位田先生。
田先生是個羸弱的中年書生,時常咳嗽,年歲看著不大,兩鬢卻已經斑白。對鄭衍、方晴的《王大壯進城》,田先生評價不錯,又勉勵鄭衍、方晴多出些更貼近平民大眾生活的作品。方晴、鄭衍都一臉虛心地答應了。
「他可不姓田——」鄭衍湊過臉來輕聲說了一個名字。
啊?陳子愚?再沒想到寫出那樣激進文章的人,竟然是病怏怏的樣子。方晴有些驚愕,「你怎麼知道的?」不過想想這位先生說的話,還真可能是。
鄭衍瞥方晴一眼,「歷史白讀了。田陳一家不知道?」
方晴恍然大悟,對,春秋史上挺重要的一筆,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又疑惑,這樣隱晦的謎面,鄭衍竟然也能猜到謎底。
鄭衍斜睥方晴,如果手裡有扇子這會兒該搖起來了。方晴這誇獎的話就沒說出口。
卻不知鄭衍並非只根據這麼一個典故推斷出來的。
在劉家時,劉先生問起這兩天的安排,鄭衍說要去拜訪魯先生。
劉先生用手轉著茶杯,神色不明地提點鄭衍,「最近氣氛緊張,他的朋友還發表這樣的文章——」
劉先生遞給鄭衍一張報紙,「雖匿了名,文風卻一眼就能看出來。當局前線失利,內部紛爭不斷,這個時候,難保不會出什麼雷霆手段。你提醒他莫要被牽連了。」
劉先生停頓一下,嘆口氣,「也罷了,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我還是覺得,學者就應該踏實做學問,學生就應該上課學知識,莫要摻和別的……」
報紙上的文章便是陳子愚的。他寫文章大開大合,極具感染力,確實不難認。
陳先生與魯先生合作創立新苗社,還一起辦過刊物,想來是極相得的朋友。只是竟然真在魯先生家遇到他,也不是不震驚的。這樣的氣氛,他難道不應該出去避一避嗎?
鄭衍又想起關於劉先生與魯先生的傳聞。
二人是同鄉,早年曾是很好的朋友,然而卻漸行漸遠,原因眾說紛紜,有說因為志趣不同者,有說是因為瑜亮之爭者,甚至有人說二人是衝冠一怒為紅顏……若干年後,若有人整理這個年代的十大文壇疑案,劉魯絕交絕對能位列其中。
不管是因為什麼,當初那樣親密的朋友,如今這樣一句話,也要斟酌著讓人代傳了……便是《王大壯進城》出版這樣的公事,也是鄭衍自己聯繫,二位先生並不肯直接接觸的。鄭衍搖搖頭。
方晴小聲問,「那魯先生和陳先生都是……」
鄭衍知道她要問什麼,搖頭道,「魯先生估計不是,只是同情……」
方晴點點頭,沒再問什麼。
對伯利體克,方晴缺乏敏感性,鄭衍也不想跟她說——她膽子太小,又愛杞人憂天,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方晴跟鄭衍聊起別的,「黃太太竟然是我同事小安的妹妹,這世界真是小。」
鄭衍笑問,「你和這位小安是很好的朋友?」
方晴點頭,「她真是難得,那樣灑脫的人,並不嫌我土氣狷介酸腐什麼的……」方晴說著就有點跑偏了。
鄭衍眯起一雙桃花眼,「還學會指桑罵槐話裡有話了,大不敬,知道嗎?」
方晴嘻嘻地笑。
鄭衍似笑非笑地,「幸虧她們姐妹性子不像,孫書錚北平文藝界的明珠,一顆七竅玲瓏心,你這樣的……」
方晴神色一變,「你說黃太太閨名叫孫書錚?」
鄭衍點頭,看方晴神色有異,「怎麼,前世冤孽?」
「差不多……」方晴慢吞吞地說,「如果不是重名的話,那麼她便是我前夫求而不得的那位。」這世界豈止是小,簡直小得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