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0 大放異彩
米里哀主教的身影停留在原地,冉-阿讓卻滿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腳步踉蹌著,退後,再退後,最後慌亂而羞愧地落荒而逃。
整個舞台的燈光,漸漸收攏起來,兩側陷入了陰暗之中,只剩下舞台中央的一片明亮,米里哀主教的身型漸漸消失在左側的陰影之中。
冉-阿讓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後退著,橫穿過大半個舞台,明亮的光暈清晰地勾勒出帶著震撼和慚愧,帶著狼狽和恐懼,那硬朗的肩膀和堅挺的後背正在一點點的土崩瓦解,光影交錯之間的側臉,泄露了一絲惶恐,攪亂了寧靜而神聖的光線,最後消失在右側的陰影之中。
舞台,空無一人。只有那和煦的燈光在流淌著,猶如瀑布一般,靜謐地宣洩而下。
短短的靜謐,卻在阿爾梅達劇院留下了裊裊韻味。僅僅只是一個踉蹌的身影,就將冉-阿讓內心的震撼和慌亂展露無遺,然後留下一片空白,給予觀眾足夠的時間,細細品味米里哀主教的話語,化學反應開始一點一點地發酵。
馬克-拉坎特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空蕩蕩的舞台,心跳正在加速,呼吸卻正在減速,那種逆反矛盾的沉默和壓抑在肺部洶湧著,舌尖似乎可以品味到冉-阿讓的錯雜和糾結,又苦澀又甜蜜,不由自主地,雙手就握緊了拳頭。
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我都做了什麼?」舞台右側的陰影之中,傳來了一聲輕盈的捫心自問,卻輕輕地撥動了馬克內心深處的琴弦,這是來自靈魂的拷問,也是來自良心的質問,腦海之中,過去三十五分鐘時間裡發生的所有所有,猶如走馬燈一般,快速回放。
莫名地,馬克的眼眶就蒙上了一層溫熱。他見證了冉-阿讓的墮落,卻也見證了整個時代的破敗,冉-阿讓這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濃縮著時代和社會的所有悲劇。
步履沉重,雙肩耷拉,冉-阿讓的身影再次走了出來,沉重的黑暗緩緩從肩頭滑落,淡淡的光輝勾勒出身型的輪廓,那張高高抬起的臉龐,正在頭頂之上尋找著什麼,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似乎看不到任何表情,卻在心底深處引發了一聲嘆息。
腳步,走到了舞台的右前方,緩緩地、重重地雙膝跪地,仿佛整個身體的所有重量都落在了膝蓋之上。整個劇院裡鴉雀無聲,沒有音樂,沒有台詞,甚至沒有呼吸,那跪地的沉悶聲響,猶如驚雷一般沉沉地在捶打在心臟之上,耳邊甚至可以聽到整個世界崩塌的恢宏。
馬克的上半身不由坐直了起來,試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舞台之上的那個身影,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那種沒有隔閡沒有遮掩的衝擊力,氣勢磅礴地宣洩而下,掐斷了腦海里所有的雜念和思緒,只是愣愣地、呆呆地,坐在原地,接受震撼洗禮。
「仁慈的耶穌,我都做了些什麼!」
又一聲捫心自問的捶打和鞭笞,在那惶恐不安的失焦眼神之中,緩緩暈了開來,無法控制的恐慌從腳底深處開始蔓延起來,猶如溺水一般,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湖水包圍,卻無法掙扎,也無法擺脫,只是恐懼而慌張地看著水面一點一點地上漲,一點一點地將自己吞噬。
在那一股絕望和痛苦之中,冉-阿讓閉上了眼睛,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緩緩地握緊成拳,「成為黑夜裡的無恥小偷?成為逃亡的喪家之犬?我是否已經墮落至此,萬劫不復慕,為時已晚?心中只剩下仇恨在嘶吼?」
雙手的拳頭,因為太過用力而開始微微顫抖起來,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著,猛地呼吸一口氣,然後就停頓在了原地,重新睜開眼睛,那緊繃的臉部線條泄露出了憤怒,滔天的憤怒,「黑暗之中,我的怒吼無人聽見!」
緩緩地,他站立了起來,仿佛肩負著千鈞之重一般,膝蓋在微微顫抖著,但依舊毅然決然地站立起來,那張臉孔仰頭看著天空,將內心的所有負面情緒都朝著心中的神聖信仰宣洩而出,「現在,我站在生命的轉折點,但如果命運還有其他選擇,那我早就在二十年前錯過!」
「我的生命是一場必輸的戰爭,他們給了我一串熟悉,然後抹殺了冉-讓!」他的腳步猛然往前邁了一大步,如此激動,如此亢奮,如此憤怒,整個人站在了舞台的邊緣,猶如站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似乎只要一陣狂風吹來,他就會墜落,然後粉身碎骨。
但他卻毫不在意,雙手的拳頭正在咆哮著,「他們用鐵鏈將我鎖住,讓我絕望等死,而這一切僅僅只因為我偷了一口麵包!」憤怒,委屈,壓抑,沉悶,痛苦,折磨,悲傷,所有的所有都化作了絕望,拖拽著他的腳步,重重下落。
馬克不可思議地看著舞台,瞠目結舌,在自己意識到之前,淚水就濕潤了眼眶。三十五分鐘的鋪墊,三十五分鐘的累積,三十五分鐘的醞釀,在這一刻終於徹底爆發了出來,他真正感受到了冉-阿讓的憤怒和絕望,他也真正感受到了冉-阿讓的無助和失落。
宣洩,酣暢淋漓地宣洩;爆發,毫無保留地爆發。收斂、再收斂,控制,再控制,一直到此刻,冉-阿讓身上的所有情緒、所有沉重和所有隱忍都釋放了出來,如此洶湧,以至於整個阿爾梅達劇院都為之臣服,大腦陷入一片空白,只能被動地接受所有一切。
踉蹌,冉-讓的腳步再次往後踉蹌,所有的聲勢瞬間被擊潰,怒火消散、絕望退卻,緊繃的肩膀和拳頭都鬆懈了下來,似乎整個人都開始分崩離析,一步,再一步,節節敗退,回到了舞台正中央,那浩浩蕩蕩的燈光籠罩在他的身上,猶如天使的羽翼一般,輕輕舔舐著他的傷口。
但,這一絲溫柔,卻讓他感受到痛苦。
如果可以,他想要繼續仇恨下去,繼續憤怒下去。因為,這樣生活會變得更加簡單,他可以痛恨整個世界,可以痛恨所有人,然後以此為藉口,拒絕所有的靠近和幫助,以自己的力量橫衝直撞,在這個黑暗的時代之中,無法無天。有時候,沒有愛和仁慈,生活會變得更加簡單。
冉-阿讓站在原地,耷拉的肩膀泄露了一絲脆弱;垂下的頭顱,緩緩地抬起,柔和的燈光捕捉到了那雙眼睛角落的一抹晶瑩淚光,勾勒出內心的掙扎和痛苦;那隱藏在水霧背後的眼睛,因為舞台的距離,看不清楚,卻可以隱隱感受到傷痕累累的無助。
「但,為什麼我容許這個人,碰觸我的靈魂,傳授我以仁愛。」冉-阿讓再次邁開了腳步,朝著舞台左側的前端走去,似乎正在一點一點地靠近聖光,膽怯而期待,惶恐而喜悅,那矛盾的情緒,在遲疑的腳步之中展露無遺,但,他終究沒有停下,還是堅定地超前邁步,「他待我如同常人,他給予我他的信任,他還呼喚我為兄弟,他想上帝請求救贖我的靈魂,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冉-阿讓的腳步停頓了片刻,往前的步伐又收了回來,內心的猶豫和掙扎,正在天人交戰,「因為至此,我已經深深痛恨這世界,而這世界也一直厭棄著我。」冉-阿讓又退了回來,重新回到了舞台中央,茫然地左顧右盼,痛苦地蜷縮成為一團,「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心如鐵石,冷血無情!這一直是我的生存信仰,這也是我對世界的理解!」
那股殘暴的戾氣再次爆發出來,憤怒和兇狠之間,口沫飛濺,整張臉孔猙獰而扭曲,滿臉雜亂的絡腮鬍和滿頭骯髒的血污,讓他看起來猶如惡魔,剛剛從地獄歸來,那凶神惡煞的表情,在整個舞台之上浩浩蕩蕩地蔓延開來。
那雙眼睛,那雙停留在光暈之中卻隱藏在陰影之下的眼睛,暴戾、痛苦、憤怒、殘忍、煎熬、折磨,無數的錯雜,消融在燈光的氤氳之中,似乎看不清楚,卻又無比清晰,在每一位觀眾的舌尖輕輕泛開。
馬克緊緊地、緊緊地咬住了牙關,鼻翼之下似乎可以嗅到血腥的氣息正在繚繞,感同身受地進入了冉-阿讓的世界,深深地絕望,一下,再一下,狠狠地撞擊著胸口,沉悶得隱隱發疼,酸楚得說不出話來。
不由自主地,馬克抬起了下巴,試圖靠近點,再靠近點,卻無法分辨自己的錯雜心緒。也許,他想要站在冉-阿讓身後,成為他的支持者,和他一起抗爭;也許,他想要和米里哀主教一樣,用自己的善良和寬容,給予冉-阿讓一抹星光的希望。
然後,馬克就看到冉-阿讓抬起頭來,捕捉到了光暈之中的那一抹淚光,一點一點地滿溢起來,不是脆弱,也不是絕望,而是惶恐,而是茫然,而是膽怯。淺淺的淚光,卻道盡了內心的傷痕累累。
冉-阿讓再次握緊了拳頭,竭盡全力抑制著自己的脆弱,但,在信仰和善意面前,這一縷力量卻太過薄弱,「他只需要開口證實,我就將重回地獄。在鞭笞之下,苟且偷生,但他卻給了我自由,令我羞愧難當,心如刀割!」
眼眶似乎再也無法承受淚水的重量,苦澀而滾燙,酸楚而炙熱,就這樣滑落了下來,冉-阿讓抬起了雙手拳頭,似乎想要做些什麼,似乎想要發泄什麼,但最後卻狠狠地閉上了眼睛,將雙手放了下來,滿臉痛苦和絕望,悲傷地哀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