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6 劍拔弩張
清淡的茶香在室內繚繞氤氳著,似乎沒有特別的味道,卻在不知不覺中,讓心境就這樣緩緩沉澱下來,一碗茶湯的安寧縈繞著指尖,然後指尖觸碰到了茶碗,一不小心就被燙傷,瞬間心悸打破了寧靜,這才意識到了滿嘴生香的甜味清冽而悠長,那些錯雜心緒就在嘈雜與混亂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耳邊傳來了窗外淅淅瀝瀝的細雨聲,如同大自然正在奏響的交響樂。
「寒冬午後,壁爐正在燃燒著,靜靜聽著細雨敲打窗欞的聲響,雙手捧著一杯熱茶,翻閱著布雷德伯里(Ray-Bradbury),這就是我所能夠想像的世界上最美好的幸福。啊,忘記了,僅次於站在舞台上表演。」
那時的藍禮,雖然年少老成,卻依舊秉持赤子之心,蜷縮在書房的沙發里,構建出一個自己的小小天地,在合奏練習過後,享受著細微的小小幸福,那怡然自得的表情讓他們其他幾個姐弟都歡笑不已——
最年幼的那個卻假裝最成熟,明明是個小蘿蔔丁,卻仿佛已經歷盡滄桑,讓他們怎麼能夠不發笑呢?
轉眼就將近二十年過去了,他們四姐弟成長為不同的模樣,卻再也找不回當初那種湊在一起嘻嘻哈哈的默契與輕快了,雖然當年她就已經不太喜歡和他們混在一起了;然而,她現在卻似乎明白了藍禮當年的心境,那些模糊的話語卻在此時此刻變得無比清晰起來,艾爾芙不由就陷入了晃神狀態之中。
她已經多久沒有靜下心來聽雨聲了?
「抱歉,我打擾你了嗎?」耳邊傳來了一個沉沉的聲音,打斷了艾爾芙的思緒,她的指尖下意識地收攏起來,然後就觸碰到了茶杯的杯沿,不由燙了一下,這讓她的指尖蜷縮了起來,牽扯著心臟也跟著蜷縮了起來。
但艾爾芙終究是艾爾芙,完美地掩飾了自己的慌亂,順勢就將茶杯端了起來,細細地感受著那種滾燙,用其他手指的炙熱來緩解食指的傷痛,然後就漸漸平復了下來,優雅從容地輕啜了一口清亮的茶湯。
「噢,你沒有添加牛奶?你確定嗎?我以為你還是不喜歡原味,更加傾向於用牛奶中和裡面的淡淡苦澀;但我始終認為,原味茶湯里的苦澀消退之後,就能夠品味到其中的甘甜,怎麼樣,嘗試過後,你還喜歡嗎?」那微微帶著沙啞的嗓音,在右手邊響起,此時,艾爾芙才抬起視線,轉過身望了過去。
簡簡單單一件白色毛衣搭配牛仔褲,沒有多餘的搭配,就連一頭微微蓋過眉毛的短髮都沒有任何打理,甚至還有一簇毛髮突兀地翹了起來,朦朧的眉眼透露出一絲慵懶,看起來應該是剛剛睡醒的模樣。
她以為,他現在應該心力交瘁,畢竟,她依舊沒有任何消息;但……他卻正在睡覺,然後放鬆地侃侃而談,就好像這是再正常、再簡單不過的一個下午,享受一杯下午茶的悠閒,依舊沉浸在醉生夢死的愜意之中。
印象之中的藍禮應該不是如此;可是……她又何曾真正了解過藍禮呢?
「我以為你不在家。」艾爾芙沒有搭理藍禮的提問,而是自顧自地開口吐槽到。
藍禮卻絲毫不在意,完全沒有被抓包的自覺,「我以為你根本就不相信,所以才在我的客廳里等待著。」
然後,藍禮就慢條斯理地拿起了桌面上的巧克力餅乾,放進了嘴巴里,咬下了一角,細細地咀嚼起來;那從容不迫、不緊不慢、沒心沒肺的模樣,讓艾爾芙有些不太適應——這不是她預期中的藍禮。
「她不應該去那兒。」艾爾芙平靜地說道,但這不是一個疑問句,而是一個陳述句。那平靜陳述的事實帶有一股強硬的力量,朝著藍禮壓迫過來——雖然不是譴責,卻勝過譴責,隱隱透露出了一絲焦慮。
但是,她到底正在焦慮什麼呢?
「你不應該來這兒。」藍禮沒有抬眼,就這樣平靜地回答到,仿佛根本就沒有察覺到艾爾芙話語裡的深意。
艾爾芙沒有退縮,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藍禮;然後藍禮的眉眼稍稍抬了起來,朝著艾爾芙瞥了一眼,眼底划過了一抹嘲諷的笑意,似乎正在奚落艾爾芙的多管閒事,「我猜,我們都正在挑戰著禁忌。」
「藍禮。」艾爾芙不喜歡藍禮的眼神,話語沒有上揚也沒有嚴厲,但死板僵硬的聲音卻透露出一絲冰冷。
可惜,藍禮根本不買帳,「如果這就是你的目的,那麼我想,遲到得著實太久了,那麼,還有原本的意義嗎?」
那意味深長的話語狠狠地朝著艾爾芙正面撞擊過去,毫不示弱地摁住了艾爾芙的軟肋。
艾爾芙正在關心伊迪絲——又或者說正在擔心伊迪絲。
其實,艾爾芙出現在王子花園的行動本身,就已經說明了諸多問題——藍禮今天上午才剛剛從都柏林返回倫敦,結束了「龍蝦」的所有拍攝工作;然後艾爾芙就直接上門拜訪,如果說是巧合,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更何況,艾爾芙的堅決和強硬,處處也都透露出了蛛絲馬跡。也許還有其他可能,但伊迪絲顯然是最佳答案。
但……藍禮並不買帳。
正如他所說,如果現在才開始關心伊迪絲,那麼已經太遲了;如果只是擔心伊迪絲的行為可能對「霍爾」家的名聲造成損傷,那麼藍禮就更不在乎了。無論是關心還是擔心,亦或者是其他,他都不在乎。
通過亞瑟和伊迪絲,藍禮知道艾爾芙的舉動:她離開了霍爾家,她全情投入醫生工作,她也正式獨立了;但老實說,藍禮不在乎艾爾芙,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太多羈絆,又何必假裝兄友弟恭的美好呢?
藍禮不認為自己欠艾爾芙一個解釋,也同樣不認為伊迪絲欠艾爾芙一個解釋。更何況,藍禮始終抱有遲疑:艾爾芙真的能夠擺脫家族的枷鎖,掙脫束縛,追逐自由嗎?亦或者是,關鍵時刻,她依舊無法放棄「霍爾」這個姓氏所承載的重量?
他知道艾爾芙有她的堅持,但他不是她。
艾爾芙可以感受到藍禮話語裡的強硬,甚至還有些挑釁,她反而是冷靜了下來,「藍禮,不要那麼孩子氣。」
果然,艾爾芙依舊是艾爾芙。
藍禮不由輕笑了起來,「所以,這是你第一天認識我?」
言語之間的嘲諷與戲謔沒有太多掩飾,雖然並不尖銳,卻足以讓艾爾芙不舒服。
「艾爾芙,我是一名演員,而且,還是一名不錯的演員,現在離開了舞台和鏡頭,我更加傾向於真實,所以,那些精緻細膩的表演就留在社交場合吧。你不是母親,你也不會是母親,不如讓事情變得簡單一些。」
輕描淡寫的話語,沒有嘲諷也沒有鄙夷,只是微笑地陳述一個事實,但隱藏在藍禮話語之中的冰冷,卻如同寒冬刺骨的冰冷一般,微微刺痛了艾爾芙的皮膚表面,那劍拔弩張的氣氛就這樣瀰漫了開來。
藍禮依舊是那個藍禮,但艾爾芙卻已經不再是那個艾爾芙了:那種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變化與觸動,讓她失去了原本堅定不移的立場,生活就陷入了一個搖擺不定的混沌之中,然後她就節節敗退下來。
艾爾芙知道自己的表現非常異常,今天始終都是如此,從面對菲利普的急躁,到靜心聽雨的多愁善感,再到面對藍禮的束手束腳……這不是她。而且,不是普通反常而已,她甚至都不認識自己了。
但問題就在於,艾爾芙意識到了困境卻找不到答案。認真想想,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前來王子花園的目的。
她到底是希望拯救伊迪絲,還是希望譴責藍禮;她到底是關心伊迪絲,還是希望擺脫負面情緒的影響;她到底是準備靠近,還是靠近之後斬斷最後關聯方便徹底離開……她不知道,她全部都不知道。
那些矛盾那些遲疑那些猶豫,讓她處於一種左右拔河的狀態,雜亂無章的心緒破壞了她的思考節奏;出現在藍禮面前的時候,她就變得狼狽起來。事實上,這絲毫不意外,因為最近一段時間她都是如此。
她離開了霍爾家,她試圖斬斷家族所有的聯繫,她決定徹底置身事外,所有「霍爾」的事情都與她無關。如果是以前,她可以做到,她可以理智而冰冷地做出判斷,然後根據自己的判斷來做出決定並且承擔所有後果。
她不會後悔,也不會遲疑。
但這一次卻不同。她無法靜心下來,關於慈善拍賣會的傳言,關於喬治和伊莉莎白的舉動,關於霍爾家的分崩離析……然後,關於伊迪絲的銷聲匿跡……她試圖讓自己保持理智狀態,卻總是被紛亂的消息打亂思緒,以至於自己都無法確定:
她到底希望如何?留下?還是離開?她希望置之不理?還是掌控全局?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曾經,她以為這些事情非常簡單也非常明確,乾脆利落地一刀兩斷,完全不是難事,理智就是理智、情感就是情感,這也是她奉行了一輩子的信條,但現在,事情卻悄然發生了變化,而她甚至不知道原因。
此時此刻,注視著眼前的藍禮,艾爾芙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