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6 歌聲敘事
阿爾梅達劇院的下半場演出開始了。
漫長的等待,對於任何一名觀眾來說都是一種考驗。
兩個半小時,似乎很長,卻又似乎很短,對於一個三明治加上一杯咖啡的晚餐來說,如此時間著實太長了;而對於一頓正式的法國菜或者義大利菜的晚餐來說,如此時間又太多短促,甚至就連一杯紅酒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如此不尷不尬的時間長度,對於觀眾的忠誠和耐心著實是一個挑戰。
在今天的正式首演之前,劇作的時長和休息的間隔,成為了諸多主流媒體的擔憂重點,「三個小時加三個小時」,整個六個小時的作品,即使是資深專業愛好者來說,這也是一場煎熬,更不要說那些普通觀眾了,足以讓許多人都望而卻步。
臉書和推特之上就有網友打趣地開起了玩笑:
「中場休息著實太太太長了。一不小心,觀眾可能離開之後就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了;又或者是,在咖啡屋裡打個盹兒,結果卻醒不過來,錯過了下半場的演出。所以,也許阿爾梅達劇院應該考慮縮短休息時間,把晚餐改在劇院裡,避免下半場的災難。」
調侃,無處不在。
但事實呢?
馬克-拉坎特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時間的漫長,兩個半小時就好像兩個世紀一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重新回到劇院的時間,迫不及待地就想要進入下半場的世界之中。
上半場的三個小時演出,細細回味起來,收穫無窮無盡,腦海之中殘留下來的片段著實太過精彩,也太過美妙,讓人無法自拔,恨不得立刻就再次坐在阿爾梅達劇院之中,接受另外三個小時的洗禮。
離開?打盹?煎熬?
這一切都是根本不存在的,也從來不是馬克所擔憂的事情。亢奮而激動的大腦簡直停不下來,只是想要閱讀完這部鴻篇巨著,成為時代弄潮兒中的一員。
所以,下半場重新開放入場之後,他第一時間就衝進了阿爾梅達劇院之中,哪怕僅僅只是坐在紅色天鵝絨的椅子之中,這也心滿意足。
演出再次開始之後,驚嘆聲就不曾停止下來,完全讓人如痴如醉,馬呂斯和安灼拉聯手奉獻的「紅與黑」,艾潘妮那首經典的「形單影隻」,還有主要卡司演員輪番上陣的「再多一天(One-Day-More)」,絕對是高/潮迭起,精彩紛呈。
那些熟悉的橋段,那些陌生的劇情,從下半場的第三幕一路延續到了第四幕,真正地將整個時代的畫卷展現在觀眾面前,寥寥數筆就以一眾角色勾勒出時代的悲愴和命運的恢弘。
當看到所有人民團結起來,挺身而出,勇敢地對抗統治,對抗不公,那股沸騰的熱血瞬間衝上腦門,整個靈魂都激動得顫抖不已。恍惚之間,他們也成為了歷史洪流之中的一員,高高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加入了這場反抗的大潮之中。
革/命的浪潮,終究到來了!
意外之中,冉-阿讓發現了珂賽特的秘密,珂賽特與馬呂斯之間的秘密。
這兩個年輕人奮不顧身地相愛了,飛蛾撲火一般地相遇了,在時代的悲劇和社會的恐懼之中,他們卻成為了彼此最大的牽掛和依靠。他是她內心的最大牽掛,而她則是他持續前進的動力,心心相印,不分彼此。
察覺到真相之後,冉-阿讓陷入了天人交戰之中。
因為他知道,今晚的戰役一觸即發,馬呂斯仍然戰鬥在最前線,面對聲勢滔天的軍隊,那些反抗者們可能全軍覆沒,而馬呂斯也可能成為街道之上無數屍體之中的一員。
冉-阿讓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也不是改變社會的烈士,他無能為力;但至少,他可以守護著珂賽特,守護著最後一絲希望,守護著堅貞不渝的承諾。他應該拯救馬呂斯的性命。
奮不顧身地,冉-讓來到了街壘,加入了前線的戰鬥。
在這裡,他遇到了淪為階下囚的沙威,他見證了滿腔熱血的年輕鬥士,因緣巧合之下,他拯救了安灼拉,作為感謝條件,他選擇了放走沙威,沒有任何條件,也沒有任何交易,就是單純地寬恕了沙威。
這一舉動,徹底顛覆了沙威的整個世界,命運的輪迴終於形成了一個迴環。
但更重要的是,沙威還見識了馬呂斯、安灼拉等鬥士們,即使敵眾我寡,即使希望渺茫,即使前途未卜,他們依舊毫無畏懼地站在了前線。那些曾經被沙威認為是社會不安份子的罪犯們,卻正在以實際行為顛覆這個社會,為人民謀取福利,這讓沙威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
同樣,冉-阿讓也找到了馬呂斯。
在戰爭即將到來之間的哀傷和低落之中,馬呂斯深情地回憶起了珂賽特,滿心眷念和愛戀,這讓冉-阿讓心如刀割。他希望可以拯救馬呂斯,也希望可以拯救這群年輕人,更希望可以改變整個社會,但瘦弱的肩膀卻不足以支撐起時代的重量。
於是,冉-阿讓再次想起了米里哀主教,他選擇了祈禱,虔誠地向上帝祈禱。
這不僅僅是為了拯救馬呂斯而已,經歷了滄桑,經歷了磨難,經歷了痛苦,冉-阿讓的人生終於再次頓悟,來自內心的吶喊和懺悔,發自靈魂的頓悟與救贖,愛情與信任、原諒與犧牲,懷抱著一顆溫暖的大愛之心,擁抱著生活里的每一處苦難,呼喚著上帝的拯救與寬恕。
從惶惶不安到堅定信仰,從獨善其身到投入洪流,從滿心怨恨到坦然面對,站在沙威面前,站在珂賽特面前,站在馬呂斯面前,冉-阿讓終於完成了徹底的蛻變。
當視線落在馬呂斯的身上時,充滿了溫柔和呵護,雖然這僅僅只是他們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可是對於冉-阿讓來說,馬呂斯卻代表著每一個年輕而鮮活的生命,更代表著每一個蓬勃而朝氣的希望,那是屬於整個社會的生機。
冉-阿讓虔誠地期待著,這一抹生機,能夠生存下來。
「帶他回家(Bring-Him-Home)」,這是冉-阿讓的心聲,也是冉-阿讓的懺悔,更是冉-阿讓的感悟。這首曲目對於普通觀眾來說,並不熟悉,至少沒有其他幾首名曲來得廣為人知;但對於專業觀眾來說,難度之高甚至超過了芳汀、艾潘妮的經典橋段,堪稱是這部作品之中的神來之筆。
不僅因為這是冉-阿讓的蛻變和升華,真正地將這齣劇目的核心思想拔高足足一個高度;還因為歌曲本身的難度就令人側目。
女王劇院版本,這首歌對於每一個版本的冉-阿讓演員來說,都是嚴峻考驗;而阿爾梅達劇院版本,人們還一直在好奇著,整個劇目發生改動之後,是否會撤掉這首歌,又或者是做出改編。
但是,當第一個音符響動起來時,全場觀眾都不由屏住了呼吸,他們知道,真正地高難度時刻來臨了,真正地考驗時刻來臨了!
不由自主地,馬克正襟危坐,身體微微前傾,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似乎只要靠近這麼一點點,就可以更加生動地捕捉到那一方天地之中的細膩變化,整顆心就這樣緩緩地上升起來,期待和亢奮緩緩地氤氳開來。
享受,這才是真正的享受!享受著置身於劇院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旋律在緩緩流淌著,但站在舞台右側的冉-阿讓卻沒有著急著立刻開口,腳步緩緩地在馬呂斯的身後經過,注視的視線在燈光之下徐徐地發生變化:
從陌生到忐忑,從生澀到好奇,從關注到呵護,從關愛而憐惜,從悲傷到堅守。
那一抹視線光暈之中的變化,在遲疑而躊躇的腳步之下一點一點地漾開了漣漪,猶如守護在孩子身邊的父親一般,背負起了整個世界的重量,阻擋著暴風雨,卻只留下一個溫暖的笑容,陪伴著孩子成長的旅程。
不需要語言,也不需要動作,所有的故事就這樣緩緩流淌而出,周圍的燈光慢慢地黯淡下來,仿佛一把大傘一般,收攏起來,四周的其他年輕鬥士們漸漸隱藏在了黑暗之中,所有,燈光化作了一束聚光燈,籠罩在冉-阿讓和馬呂斯的身上,構建出了奶油色的世界。
美好得讓人熱淚盈眶。
冉-阿讓邁開了腳步,最後在舞台右側前方停了下來,如同一盞明燈,指引著馬呂斯前進的方向,也如同一個導航人,撥開迷霧、阻擋風雨,開闢出一條道路,走向生存。
緩緩地,冉-阿讓抬起了頭顱,眺望向了無窮無盡的遠方,那一縷投射下來的光芒,猶如上帝的光環籠罩在他的臉頰之上,勾勒出那張面孔的滄桑和疲憊,風霜留下的溝壑承載著苦難和艱辛,然後,虔誠而神情地呼喚著。
「上帝在上,聽我祈禱,當我需要時,您總在我身邊。」
當第一句歌詞脫口而出時,那股強大的力量就讓整個阿爾梅達劇院安靜了下來,每一個音符、每一個詞句似乎都在講述著故事,視線一動不動地鎖定著眼前的冉-阿讓,仿佛他不是在歌唱,也不是在表演,而是發自靈魂深處的顫抖和共鳴。
就連一個轉音的顫抖都是如此真誠。在這一刻,他們欣賞的不是表演,而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