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1 我的初心
戴爾站在原地,目送著藍禮的座駕漸行漸遠,嘴角的笑容不由就上揚了起來,「他真是一個好孩子。」
不是因為這份禮物,而是因為他的眼神和笑容,有種純粹的真摯,那是不會騙人的。這讓戴爾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電影院裡看到大屏幕的時刻——
即使所有白人都在仇視著他們,即使他們就如同老鼠一般被塞到了社會的角落裡,即使他們根本就沒有尊嚴也沒有自由,即使他們時時刻刻都面臨著生命危險,即使他們的存在都被整個社會鄙夷無視……但是,只要當電影開始播放的時候,屬於他的夢想、屬於他的世界就開始了,其他都不再重要。
在那一刻,他確信著自己是活著的,他確信著世界依舊存在著美好和夢想,他也確信著未來是存在的。
眨眼之間,半個世紀就過去了,而他的「確信」,全部都成真了。這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雖然自己承受了無數困難與煎熬,雖然自己經歷了無數苦難與折磨,但他依舊是幸運的。難道不是嗎?
一個拐彎,藍禮的座駕就已經消失在了視野盡頭,但戴爾依舊沒有收回視線,就這樣愣愣地站在了原地,等待了許久許久,仿佛耳邊依舊可以聽到引擎的聲響一般,一直到那些聲響卻全部消失才心滿意足。
戴爾轉身朝著自己的座椅走了過去,慢慢悠悠地落座之後,這才打開了手中的信箋,上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文字,他不得不從襯衫口袋裡翻找出了老花鏡,架在了鼻子上,但還是有些看不清楚字跡,於是又把老花鏡拉了出去,這才能夠識別出那一手瀟灑的字跡。
「致親愛的戴爾,
感謝我們的簡短交談,再次讓我感受到了所謂的真正』熱愛』,與年齡無關,與性別與階級與國籍與種族等等全部無關,甚至與興趣愛好的對象無關,僅僅只是與真誠有關。每一顆誠摯熱忱的心都是值得讚譽的。
就好像太陽,就好像海洋,就好像森林,就好像冰川……這些來自大自然的饋贈一般,那顆真誠的赤子之心也是來自於生命的饋贈,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們:生命的意義沒有正確答案,只有自己的詮釋與解讀,只有屬於自己的唯一答案,不可複製也不可抄襲,這是屬於自己的小秘密。
我喜歡你的答案。
所以,我準備了一份小小的禮物贈送給你,希望你永遠能夠快樂。
附註,如果感興趣的話,一年以後或者兩年以後,你可以詢問你的孩子們,讓他們在iTunes或者Spotify之上搜索這個名字,也許會有意外驚喜;我不能保證時間期限,但我保證,禮物永遠是專屬於你的。」
在這段文字的下面,附上了另外一段文字。
戴爾有些詫異,他無法仔細分辨,那段文字到底是詩歌還是台詞亦或者是其他什麼,但他還是細細閱讀起來。
「贈予戴爾,一位熱愛生命之人。
你好,我的初心(Hello, My-Old-Heart),你還好嗎?你還在我的胸膛之中跳動嗎?我一直在擔心著,你始終沒有動靜,幾乎不再跳動。
哦,不要把我獨自留在這兒,別告訴我,我們已經長大,我們曾經短暫地相愛過;哦,我不想再孑然一身,我想找到一個歸宿,我想與你共同分享。
你好,我的初心,時間已然如此久遠,自從我們揮手作別;每天都在堆砌著一塊石頭,在那堵為你鑄造的城牆上,確保你依舊安全。
哦,不要把我獨自留在這兒,別告訴我,我們已經長大,我們曾經短暫地相愛過;哦,我不想再孑然一身,我想找到一個歸宿,我想與你共同分享。
你好,我的初心,是否安然無恙,如何身披枷鎖。請你不要擔心哪,在裡面是安全的,你的確不再跳動,但你也永遠不會破碎。
沒有所謂永恆,有些事情不是命中注定,但是你永遠都不會找到答案,直到重新釋放了自己的初心。直到……你重新釋放了自己的初心。
你好啊,我的初心。」
細細地,認真地,戴爾就這樣反反覆覆閱讀了兩遍,然後忍不住就輕聲念了起來,逐字逐句地念了起來,有些緩慢,有些遲鈍,卻慢慢地感受著那些詞語在唇齒之間的跳動,如同一闕詩歌般簡單而雋永。
念著,念著……戴爾的眼睛就濕潤了起來,「你好嗎,我的初心」,就是如此簡單又如此輕盈的一句問候,卻讓舌尖泛起了五味雜陳,尋找不到一個準確的形容,只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的朋友們總說他是一個瘋子,不知所謂不知所云的瘋子,喜歡一些稀奇古怪的電影,又或者是和年輕人一樣觀看什麼超級英雄電影,就連生活都只能溫飽了,卻總是喜歡到電影院去觀看那些沒有意義的電影,鼓搗著與年齡不符的瑣事,追尋著那些大城市裡文藝青年們才會喜歡的藝術,就這樣與社會脫節。
他的朋友們總說他是一個局外人,黑人就應該喜歡爵士和靈魂、三十歲就應該結婚生子、六十歲就應該退休喝酒、辛辛那提就應該拒絕東岸的靡靡之音、窮人就應該放棄藝術、生活就應該腳踏實地、夢想就應該屬於有錢人……一個接著一個枷鎖,牢牢地套在他們的身上,然後按部就班地生活著。
但,這又是誰規定的呢?什麼年齡應該做什麼事?什麼性別什麼種族什麼階級什麼文化就應該做什麼事?這難道不是那些統治/階層一層一層套在他們身上的枷鎖嗎?他們為什麼要遵循呢?誰規定生命就只能擁有一種色彩一種方式呢?又是誰規定死亡到來之前就應該坦然接受呢?規定了,就必須遵守嗎?
可是,這難道不是他自己的人生嗎?
他所關心的他們都不知道,他們所在意的他都不在乎,他和他們都已經老了,沒有精力在互相怨恨互相鬥爭了,於是,他和他們就接受著彼此的不同,絮絮叨叨、磕磕絆絆地互相扶持著,卻不再干涉彼此。
卻也無法了解彼此。
雖然他們是朋友,但也僅僅只是朋友而已,他們的興趣愛好卻相去甚遠,除了偶爾坐在一起喝喝小酒之外,根本談不到一起;不過,他倒是挺怡然自得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總是能夠尋找到小日子的幸福——
他已經半截身子進入土裡了,經歷過隔離歲月,經歷過種/族/暴/動,經歷過天災人禍,他已經看開了,難得自己有一點點小小的愛好,而且六美元一張電影票難道不比一瓶啤酒來得更加節約也更加划算嗎?
他以為他不在乎,他以為他能夠享受著自己的生活,他以為他能夠刀槍不入,但此時反反覆覆閱讀著這首詩歌,他卻再次感受到了胸膛里強壯有力的心跳,一下,再一下,就這樣重重地撞擊著胸膛,讓他意識到,自己仍然活著。
戴爾忍不住就靠在了椅背上,閉上雙眼,輕輕低聲嘟囔著,「你好,我的初心。」然後,嘴角的笑容就輕輕上揚了起來,綻放出了幸福的笑容,「沒有所謂永恆,有些事情不是命中注定,但是你永遠都不會找到答案,直到重新釋放了自己的初心。」
初心(Old-Heart)。
戴爾的聲音落在了「Old」之上,長長地、長長地拖出了一個尾音,然後就漸漸進入了夢鄉,在夢裡,他夢見了「盜夢空間」,而他成為了那個男主角科布,能夠植入夢境的傢伙,他又再次年輕了起來,甚至可以飛檐走壁。
電影總是擁有這樣一種魔力,在光影交錯之間,記載著所有幻想。即使是最不切實際最天馬行空最光怪陸離的幻想,似乎都可能成為現實,又有誰能夠拒絕電影呢?
那個下午,戴爾做了一個美夢,一個漫長而幸福的美夢;從睡夢之中甦醒過來之後,戴爾小心翼翼地把那張信箋摺疊了起來,然後收藏起來,這件事情,戴爾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也沒有想要告訴任何人:
因為那是他的一個美夢,專屬於自己的瞬間。
就好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一般,她進入了一個神奇的世界,看到了數不勝數奇怪的事情,當睡夢甦醒之後,即使告訴其他人,也沒有人會相信她的說辭;可是她自己卻知道,那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現實生活總是如此:愛麗絲長大之後,她忘記了瘋帽子;克里斯多福-羅賓(Christopher-Robin)長大之後,他忘記了小熊維尼;邁克和簡長大之後,他們忘記了瑪麗-潑平(Mary-Poppins),我們就這樣一點一點忘記了兒時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然後告訴自己,這就是長大的代價,卻不知道其實已經遺失了最美好的自己。
所以,他是幸運的,在自己人生的末端,他依舊記得那個純粹而真摯的自己,他依舊能夠看到那個「仙境」。
他有種奇妙的預感,那一天是他漫長人生長河裡微不足道卻閃閃發光的一個瞬間,他看到了最真實也最自由的自己,也看到了最美好最幸福的自己,還看到了最輕鬆最愜意的自己,他喜歡那樣的時刻。
那是他和藍禮之間的秘密,他吝嗇地不想告訴其他人,「噓。」
註:你好,我的初心(Hello, My-Old-Heart——The-Oh-Hell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