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2 心有餘悸
「……沒有事情發生,什麼都沒有,一切都很好。」
這是一個謊言,就連藍禮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言:事情已經發生了,事情已經不同了,現在沒有什麼是好的,未來是否會變好也無法確定,甚至無法確定是否還有一個未來……這就是一個海市蜃樓般的謊言。
但除了謊言之外,藍禮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應該做什麼,這就是他現在腦海里唯一的辦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如同「安慰劑」一般的話語,希望能夠為伊迪絲注入一絲希望,希望能夠喚醒伊迪絲的柔軟,希望能夠重新贏得伊迪絲的信任。
藍禮始終保持著耐心,一寸一寸地,小心翼翼地靠近伊迪絲,唯恐自己的動作幅度稍稍過激一些就可能驚動她,然後她就這樣轉身逃跑,逃得遠遠的,就這樣永遠消失,再也無法回到他所熟悉的生活里。
「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
藍禮強迫自己不斷地重複著,即使聲音里出現了微微的顫抖,即使胸腔中出現了微微的堵塞,甚至他都開始懷疑自己,他也依舊沒有放棄,如同在嚴嚴寒冬之中點燃一支火把般,微弱卻倔強地試圖照亮整個黑夜,指引著伊迪絲尋找到回來的道路。
「伊迪絲,是藍禮,我在這兒,一切都沒事了。」
終於,伊迪絲緩緩地抬起頭來,如同受到驚嚇的狐狸一般,用視線餘光左右探查著,確定周圍已經沒有任何危機之後,她的視線這才不安而遲疑地落在了藍禮身上,兩個人的視線就這樣靜靜地交流著。
藍禮沒有任何動搖,就這樣篤定而堅毅地迎向伊迪絲的視線,用眼神將內心深處的那抹溫暖傳遞出來:
相信我。我是藍禮,我始終都站在這裡,我始終都不曾離開。
時間似乎就這樣凝固住了,伊迪絲久久地注視著藍禮,似乎正在測試著環境,也似乎正在尋找著方向,花費的時間著實太長太長,以至於時間的流逝都失去了意義,但藍禮始終不曾動搖更加不曾放棄,最後,伊迪絲的肩膀線條終於放鬆下來,緩緩地打開了車門。
呼呼。
呼呼。
凜冬寒風就這樣躥了進來,在藍禮和伊迪絲之間豎立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牆面,似乎怎麼都無法逾越;但終究,伊迪絲邁出了第一步,藍禮的努力和堅持終究有了回報,事情終於開始出現了改觀跡象。
這是好事。
藍禮試圖上前,卻唯恐自己的舉動再次驚動伊迪絲,最終只能按兵不動,用眼神詢問著伊迪絲的意見:我可以上前嗎?我可以伸手嗎?我可以幫助你嗎?那溫柔而堅毅的眼神,孜孜不倦地發出詢問信號,始終保持耐心,即使需要消耗整整一天,他也絕對不會放棄。
伊迪絲可以察覺到藍禮的僵硬,還有隱藏在眼神後面的慌亂與恐懼,嘴角綻放出了嫣然一笑,「能夠讓天下無敵的藍禮出現如此驚慌失措的模樣,這是我的榮幸。」
但藍禮沒有跟著綻放笑容。
那笑容越是燦爛,藍禮的心情就越是酸楚,因為他知道,笑容背後的傷痛可能就永遠都無法被探知了。
藍禮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伊迪絲,卻讓伊迪絲稍稍不自在起來,她稍稍收斂了些許笑容,「我沒事。」伊迪絲強迫自己挺直腰杆,主動迎向藍禮的視線,故作鎮定地說道,「我是認真的,我沒事,只是一點條件反射而已。你知道,戰場之上遺留下來的東西,短時間沒有辦法消失,我只是本能的反應而已,我真的沒事。」
藍禮不相信。
但藍禮也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注視著伊迪絲。
那種平靜讓伊迪絲開始不自在起來,她試圖坦然,卻終究還是沒有忍住,低垂視線,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她不喜歡藍禮的視線,然後整個人就開始抑制不住地煩躁起來,「不要!不要用看待弱者的眼神來看待我!我不是!我不是失敗者!我也不是弱者!我不需要同情和幫助!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被拯救!我不是受害者!你明白嗎?藍禮?你明白嗎!我不是受害者!我不需要拯救,我不需要!」
那一聲接著一聲的呼喊,卻將內心深處的痛苦全部宣洩了出來,伊迪絲層層疊疊累積起來的保護盔甲就這樣分崩離析。
藍禮有些於心不忍。
內心有股衝動驅使著藍禮上前,他想要給伊迪絲一個擁抱,然後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
因為他無法確定事情是否會變好;也因為伊迪絲拒絕成為一個弱者。
藍禮強迫自己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著伊迪絲,等待她把所有的情緒全部宣洩完畢之後,這才開口說道,「即使是戰士,也需要自己的隊友,不是嗎?」
伊迪絲的肩膀微微僵硬住了,咆哮和嘶吼過後遺留下來的激動稍稍有些停頓,但她依舊將臉龐埋在自己的雙手之中,不曾說話,也不曾動作。
藍禮努力保持著平靜,展露出了一個笑容,「不是只有弱者才需要幫助,每個人都需要,即使是最強大的戰士,也需要隊友的支持和後援的幫助。每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這段人生道路,只有在起點和終點是自己一個人,其他時候,我們都需要夥伴。我們會遇到不同的人和事,我們會遭遇不同的困難和挫折,有時候自己可以解決,有時候則不行。接受幫助,不代表軟弱;而明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卻依舊拒絕幫助,這才是真正的懦弱。」
「別人的視線和眼光永遠都客觀存在,我們無力改變;但是,只有自己認同自己是受害者,才會讓自己演變成為弱者。」
「伊迪絲,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我從來都不曾把你當做是弱者,就好像你從來都不曾把我當做是叛徒一般。」
即使藍禮離開了霍爾家,即使藍禮與喬治、伊莉莎白站在了對立面,即使藍禮攻擊了克里斯-埃文斯……伊迪絲也從來不曾把藍禮當做叛徒。以前不會,現在和未來也不應該如此。因為他始終都不曾改變。
說完之後,藍禮沒有再繼續滔滔不絕地勸說,而是安靜了下來,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著伊迪絲,他知道,她需要時間,也需要空間。
「不要……」伊迪絲的煩躁情緒依舊占據了上風,「不要假裝你什麼都知道,不要假裝你好像是上帝一樣,不要!你……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永遠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感受?因為你就只是站在鎂光燈底下享受所有的掌聲和歡呼而已!」
口不擇言。
伊迪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正在說什麼,但話語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你明白嗎?我根本控制不住!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有時候我都不認識自己了,我不知道答案,你明白嗎,我不知道!我現在就好像是一個笨蛋,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控制不住,那麼我應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和克里斯溝通,我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你們相處。我覺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個叛徒,就這樣離開了前線,把那些無辜的平民留在了那裡,把我的同事們留在了那裡,就只有我一個人生存下來了,我背叛了他們。」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思考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面對倫敦!我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在停車場裡找到正確的道路!我是誰?我到底是誰?我現在已經不認識自己了!塞巴斯蒂安,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
伊迪絲痛苦不已地抱住了腦袋,陷入了深深的折磨之中,骨子裡都透露出一股癲狂。
藍禮鼻頭不由微微發酸,這才是真正的伊迪絲,從倖存歸來之後,始終不曾釋放出來的黑暗終於爆發了出來,鮮血淋漓的累累傷痕就這樣暴露在了眼前,肆虐蕭索的寒風似乎隨時都可能摧毀伊迪絲——有些事情,終究不是通過努力和拼搏就能夠戰勝的,生活的複雜與艱難從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是非題。
藍禮不知道應該如何幫助伊迪絲,但他知道,只有當自己正視傷口,才存在治癒的可能,逃避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伊迪絲,我在這兒。」藍禮堅定不移地說道,無論什麼問題,他都將和伊迪絲一起面對。
伊迪絲緩緩抬起頭來,茫然而困惑的視線注視著藍禮,眼睛深處的無助光芒終於展露出了原本的模樣,但焦點和焦距依舊沒有能夠凝聚,就這樣虛無地搜尋著,似乎無法理解藍禮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始終都在這兒。」藍禮再次重複到,最簡單的話語卻擁有無與倫比的強大力量,就好像當初伊迪絲支持他一樣,現在輪到他支持伊迪絲了。一直到此時此刻,「家人」的意義,才在霍爾家的血液之中生根發芽。
從伊迪絲到亞瑟再到菲利普,最後又回到伊迪絲,霍爾家的親情種子終於找到了土壤。
伊迪絲眼眶裡的淚珠就這樣緩緩凝結,而後擺脫了睫毛的束縛滑落下來,哽咽著聲音,低低地說道,「藍禮……我……」微微停頓了一下,雖然艱難卻終究還是堅持了下去,「我需要幫助。」